14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嘉樓長公主,位高權重,一直被稱為大魏女子典範。
隻是纏綿病榻,很少顯露人前。
這次來的人並不多,但都是上京城有名的貴女。
剛下馬車時,就有很多視線投注過來,其中就有當日我被女學拒之門外時,落井下石的那些人。
「長公主的帖子是不是發錯了?怎麼發給了被退過婚的人。」
「上元節好氣派的一盞洗兵圖花燈,有些人還是像在女學一樣愛出風頭。」
「你可小點聲,人家轉頭就搭上了周故棠。退婚女配跛腳公子,也算般配。」
原本我是可以忍下這口氣的。
但唯獨不能牽連上周故棠。
在我想要反唇相譏的前一瞬,卻已經有瑯瑯男聲出口,
「好尖酸的言語。」崔昭立在雪裡,眼漆如墨,聲音冰冷,「表姑母吩咐,剛剛出言諷刺的人,今日不許入宴,就此請回。」
這話剛落下,剛才出聲的貴女們臉色瞬間蒼白。
被德高望重的長公主,在宴門口請回,這和明晃晃地說她們德行有失有什麼區別?
和我當日被女學拒之門外的屈辱有什麼區別?
我的視線落在崔昭身上,這才想起來,原本長公主和崔家就有沾親帶故的關系,崔昭喊長公主一聲表姑母,實在不為過。
Advertisement
路過崔昭的一瞬間。
我聽見一聲低不可聞的:「抱歉。」
就連他無意中撞見,我都能受到如此言語譏諷,那看不見的地方呢?
崔昭不敢想。
他並非女子,他不知女子艱難。
他隻是在一瞬間,想要為我流淚。
15
宴席過半,周故棠給我尋來的天青雪蓮無疑拔得頭籌。
長公主把我叫到跟前。
這還是我第一回見到嘉樓長公主,我從小就是聽她的事跡長大的,立志也要成為她那樣德才皆具的女子。
真見到時,隻覺得她白發蒼顏,目光卻慈祥柔和。
她問了幾本女學藏書中的問題,我都一一應答。
嘉樓長公主握著我的手腕:「我侄兒崔昭讓我看了你的洗兵圖,我很多年沒看過女子畫這樣不拘一格的畫了。」她目光炯炯,「你會騎馬嗎?」
周圍都靜了一瞬。
雖則當初長公主能隨高祖馬上打天下,但現在的上京貴女,根本沒人願意碰這些武夫的東西。
連馬車都喜歡用驢拉的,更別說學騎馬了。
崔昭想替我解圍,剛喊了一聲姑母。
我卻已經點了頭,輕聲道:「我會騎馬。」
崔昭的目光滯住,一直停在我身上。
長公主也已經起了興致,適逢雪霽,山上有一大片跑馬場。其實我原本騎術一般,但說來也怪,最近周故棠催我每日勤練馬術,說是能增強體魄。
沒想到現在倒是趕巧了。
跑馬場曠大,雲霧依偎。
在這樣的場地跑馬實在不是什麼難事,隻是偶遇雪水溪澗,需要輕輕越過。繞完一圈回來,正好停駐在崔昭面前。
他撿起我不小心散下的發帶,壓住滿心砰然,許久都沒回神。
我已經下了馬,旁邊的侍官牽過馬匹。
崔昭澀然無比,啞聲道:
「我從沒想過你這樣的大家閨秀,還會騎馬。」
我靜了一瞬,才道:「元貞八年春,你的弱冠禮上,你說,你喜歡會騎馬的女子。」
崔昭年少時不在上京,直到弱冠禮時,他回京。我才真正第一次見到了他長大後的模樣。
清俊松雅,行事不拘一格。
這就是我期盼了十數年的未婚夫。
我行事向來規矩,卻輾轉百度,終於在禮成後得以和他說話。
那是我平生最大膽的一句話,我鼓起勇氣問他:「崔公子,你喜歡何等女子?」
我會琴棋書畫,我已獲崔家認可。我會的東西很多。
我沒想到,他撩起眼皮看了我一眼,說,他喜歡會騎馬的姑娘。
雖則答案出奇,但也並非難事。我是那樣相信,我能靠自己的努力得到幸福。
我看著崔昭發怔的神情,才悄然明白。
崔昭當時隻是隨口一提。
他隻是說了一個,最容易讓我難堪的答案。
崔昭頃刻之間已經知曉,他究竟怎樣辜負一個少女,十數年來的歡喜。就算他向長公主引薦我,力圖恢復我的名聲,都挽回不了。
這些歡喜,不會有。
以後再不會有。
他難受得站不起身來,他違背祖制,不走安排好的仕途;他厭棄約束,不願娶家中安排好的妻子。
他渴望建功立業,不愛駐留上京,要去西北軍中。
他以為自己是對的。
可是人生漫長,你真的什麼都能抓住嗎?
16
我讓長公主想起了她年輕時候的模樣,她甚至親自拿了手帕給我擦額上的細汗。
「溫婉端方,胸有格局,堅韌不拔。我所創辦的女學,要養出的大魏女兒本就該是這副模樣。」
就這麼十二個字,卻讓我指尖都在發顫。
這是一個名聲可以影響女子一生的時代,長公主對我的判語,足夠抹清我身上被退婚的汙點。
「你這樣的孩子,當崔家的主母綽綽有餘。你本應隨昭兒一起喊我一聲姑母的。」長公主的目光掃過崔昭失魂落魄的模樣,嘆了口氣,「可是,年輕人莽撞,沒來得及懂你的好。」
彼時年少輕狂,誰知道錯做出的決定,再沒有追回的餘地。
長公主道:「不如我收你做弟子怎麼樣?我的琴藝還沒能找到人傳承下去。」
我意外地抬起頭,看見長公主睿智澄澈的眼神。
她是真的喜歡我,也憐憫我的遭遇。
17
世事輪轉不過一冬一春之間,數月前我還因為退婚的事情差點死在冬日裡,現在已經時來運轉。
我接到的女眷宴貼多得數不過來。
上京連平頭老百姓都知道,江家有個小姐才冠京華,就連長公主都破格收她為關門弟子。雖則在婚姻之事上不太順遂,被退過婚,但那現在看來也不是要緊的事情。
早有街坊戲本上演著,清河崔昭癡慕江家小姐已久,隻是怕自己出徵埋骨沙場,才忍痛退親。不然為什麼要在上元節萬金買她的花燈?
眾說紛紜,倒是有個說法是公認的,江小姐什麼都好,就是現在訂的親不好。
周故棠,又跛腳,又兇殘,一點都不相配。
街邊流言不能過耳。
長公主親自回頭整頓了女學,廢除了「凡女子被退婚者,不許入女學」這條規訓。
她身子不好,隻能靠侍官扶著,卻仍然上了女學講學的高臺。
「我立女學之初,就是希望女子之間相互扶持。沒想到幾十年過去,世間對女子的要求愈發苛刻了起來。」
「我深居不出多年,也就不知道,原來這些年因退婚被女學拒之門外的人竟然這樣多。退婚和品行不端原本就是兩碼事。」
「倘若女學都不接納被退婚的女子,還有什麼地方可以容納?」
我仍然記得,被退婚的那個冬日,我差點病死在雪裡。
幸好有一隻手扶起了我。
可又有多少女子,沒能熬過退婚的冬天?
18
我在等待女學初夏時的結業禮。
原本按照安排,我在結業禮後就會訂下和崔昭的成親日程,誰能成想,我會和周故棠成親。
但這段時日,我時常見不到他。
周故棠似乎在忙一起江南走私案的事宜,我空閑的時候見不到他,偶然幾次遇見都是在街上,他策馬而過,緋紅的官服似蝶翻飛。
我停駐在路邊,他呼嘯而過,未曾側首,未曾回頭。
就像很久從前,我們是素不相識的過路人一般。
周故棠又瘦了。
聽他們說,是一起很大的案子,他不日就會離京,不知歸期何期。
我想,無論怎麼樣,他臨行前,我都要見上他一面的。但我才發覺,其實我和周故棠之間的聯絡少得可憐。
也許是他太忙了,傳信的侍女怎麼也等不到回音。
我隻好起早,在他的府衙外等他。
春末清晨,天剛蒙蒙亮,隱約籠著寒氣。等了小半個時辰,才見到他出來。
周故棠原先人稱笑面修羅,但近來臉上總是沉著寒霜。這日,正是他預備下江南查案的時候。
「周故棠。」
他翻身上馬的動作一頓,驀的看過來。
穿過渺然的霧色、寂寥的清晨,一眼就看到了我。
我從馬車上去拿我為他準備好的行囊,再回過頭時,正看見周故棠向我大步走來的模樣。
他很少在我面前走路。
周故棠少時染病,然而門庭衰落,錯請庸醫,最終左腳落下隱疾,走路時並不好看。
但他現在在朝我堅定地走過來。
我忍住眼淚,輕聲道:
「周故棠,記得給我帶江南初夏的荷花啊。」
「我等你回來,早點回來。」
19
周故棠一去江南,風波眾多。
但他寫信和我說,總體還算順利,應當能趕上我的女學結業禮。
我就這麼期盼著。
直到有一日,我心裡突然輾轉難平、胸悶難耐。
不久就傳來消息,周故棠北上的船隻遭遇水匪,傾覆長江之中,再找不到蹤跡。
周故棠在上京的親信,給我送來一紙他早已寫下的書信。
被稱為朝廷鷹犬的周故棠,寫下的字卻風骨卓越、力透紙背。
他說:
「人生在世,事事未必圓滿。我日日刀口舐血為生,早料到有朝一日身死。我名下基業、親信盡數交由你,婚書退你,不必為我守節,盼你尋得如意郎君,餘生再無遺憾。」
這樣幾行字,不知想過多少次才落筆。
燭淚都燃落在上面。
為我在上京重新揚名,要我練馬得長公主青眼,留下基業做我後半生保障。
周故棠早就為我想好了諸般退路。
親信道:「不知小姐可還記得,當初天門山下,公子因跛腳受同窗推搡欺辱,您恰好路過,對公子說的話。」
「您說,人生在世,事事未必圓滿,哪怕跛腳,站起身來,也是頂天立地的好男兒郎。這句話,撐起了公子往後十年的脊梁。」
窗外開始下驟大的春雨,濺進來,我才發覺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盼我尋得如意郎君、順遂一生。
可是。
周故棠,那你呢?
你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