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清河崔氏退婚後,我成了整個上京城的笑柄。
父親嫌我丟人,恨不得我病死。
深冬寒月,我被繼母苛待,罰跪在雪地中,高燒不退。
適逢周家有活閻王之稱的跛腳公子路過,我拽住他的衣角,幾近窮途末路,顫聲問他:「你可以娶我嗎?」
他看了我一眼。朝我倦怠地伸出手。
將我從泥沼裡拉出來,這就是他給的答復。
1
女學門口人來人往,我卻被堂而皇之地拒在門外。
並不許被入內。
即使半月前,我仍然是上京第一才女,是女學裡課業最優秀的學生。
因為我被退婚了,還是被百年士族清河崔氏嫡長子,親自送來的退婚書。我什麼都沒做錯,隻是不得他歡喜,僅此而已。
但這隻是個開始。
我再收不到一張女眷宴席的宴帖,上京貴女唯恐和我扯上一點關系,父親恥於讓我出門,恨不得我病死家中。
連素來以我為傲的女學,都劃掉了我的名字。
女學學官立於階上,冷冰冰地重復道:「凡女子被退婚者,不得再入女學。江小姐,請回吧。」
大魏女學嚴謹,從未有入女學還被退婚的人。
Advertisement
我算是頭一個。
周圍嗤笑聲不斷,議論紛紛:
「要是我被這樣退婚,我早就白綾吊死自己了,怎麼還敢幾次出現在這裡。」
「若非品德才行有失,崔家怎麼可能上門退婚?」
「誰知道她從前才學,幾分真幾分假?」
我站在風裡,單薄得像是隨時會被吹倒。學官命人將我留在女學的東西悉數都還給我,從始至終,我都不被允許踏入學府半步。
直到最後一尾綠綺琴遞給我的時候。
我抿著唇接過,蒼白著臉問:「先生,我有什麼錯?」
學官也曾教過我琴藝一課,向來是最賞識我天賦和勤奮的夫子之一。
她看了我很久,古板的臉皮突然顫了一下,說:
「你沒錯。隻是世間向來待女子苛刻。」
我險些落淚。
2
我從小就知道,我長大了會嫁給清河崔氏的嫡長子。
這是我早逝的母親,留給我最後的保障。縱然父親不待見我,繼母嚴苛,我都有能夠立身立命的底氣,哪怕看在崔氏的面子上,都不會再為難我。
清河崔氏,乃是真正的世家大戶。嫡長子崔昭,日月光懷,離經叛道,尤其出色。
我知道要當崔家的主母,更是艱難無比、不可懈怠。
我考入女學,是上京當之無愧的才女。我會執掌中饋,大小宴席絕不會出錯。
琴棋書畫,德言容功,我都耗費無數日夜去做到極致,終於得到崔家的首肯。
崔家的老太君親自來見了我,點頭默許這門姻親。
但我沒能想到,崔昭從始至終。
沒想過娶我。
他說:「江小姐。我不想娶一個和崔家所有女人,都沒有區別的人。」
你看,我在他眼裡就是這樣一個刻板、腐朽的大家閨秀,和誰都沒有區別。
我想當崔家的主母。
但沒想過,崔昭隻想要個喜歡的妻子。
我一直都努力錯了方向。
得到這樣的結局,並非意外。
可是崔昭,我喜歡你的這些年,你怎麼算?
3
接到崔家退婚書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這輩子完了。
沒有人敢娶被崔家退婚的女子。
從女學回來我就開始發熱,意識昏沉,夢見我娘死前的情形。
她纏綿病榻三年,父親早已有新人在側,從未來看過她一遍,連她死前都隻有我握著她的手。
屋內冷清,她一字一句要我記牢:
「你父親薄情,後母必然苛待你,你萬事須得自己謀劃。」
「入女學,學德功,懂事理。你熬一熬,嫁入崔家,萬事就都好過了。」
你熬一熬,熬過去了就好了。
可是娘。
你沒和我說過,如果崔昭不娶我,我該怎麼辦。
4
我發熱的第三日,嬤嬤還是沒能從繼母手裡拿到牌子去請大夫。
父親不許人來給我看病,也不許我往外傳信。
繼母奉了父親的命,讓我每日晚上都跪在雪中自省,又無醫治,如此往復,病情愈發加重。
第五日的時候,我連指尖都在發燙,咳嗽的時候竟然咳出了血。
我後知後覺地意識到。
父親想讓我病死。
江家不需要一個被退了婚的女兒。
今日府中來了貴客,燈火通明,府上的管事從三日前就開始準備,隱約裡笙歌慢響。
滿天的大雪落下來,我在冷和熱之間交替,燒得幾乎神智不清。
雪夜寂靜,孤燈幾盞,卻有踏雪聲響起來。
緋紅的官服垂落在我面前。
周家素來有笑面閻王的跛腳公子就站在我的面前,垂眼看著我。我下意識地抓住他的衣角,如同抓住救命的稻草。
一時哽澀,十分唐突。
我帶著哭腔問:「你可以娶我嗎?」
我能畫最好的畫,我能替你料理宅院,我隻是,有個不好的名聲。
侍從噤若寒蟬。
他低頭打量了我一會,廊上懸掛的燈籠散了光落在他臉上,一時間竟顯得暖融融的。
並未有平日裡半分狠心森冷的模樣。
周故棠朝我倦怠地伸出手。
將我從泥沼裡拉出來,這就是他給的答復。
5
我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我會和周故棠扯上關系,我是深閨貴女,他是天子近臣,朝堂上的一匹餓狼。
人人敬畏又厭棄他狠辣的手段。
周故棠的名聲,壞得不能再壞了。
但他救了我的命。
我垂眼看自己的手,掌心好像還在發燙,不明白當時我哪裡來的勇氣,攥住了他的衣擺。
我大病初愈,卻被父親叫去了前廳,上回去還是在崔家來人退婚的時候,這回卻不同,廳裡堆滿了聘禮,箱子上都有周府的印記。掀開蓋子,滿堂華光。
媒婆早已離去,父親陰沉著一張臉坐在上首。
我剛進去,就有茶盞向我砸來,在我身側不足一寸的地方碎開。
「你怎麼敢勾搭周故棠,他心狠手辣、政敵無數,你是想害死我們全家嗎?」
「先被退婚、後私相授受,我清明一世,怎麼會教養出你這樣的女兒?」
「等會他會來府上,你自己親口和他回絕了這門親事。」
裙擺被茶水濡濕。
我輕聲道:「敢問父親,我該怎麼回絕周故棠?」
坐在旁邊的繼母接過了話頭,她原先不過是妾室,生生熬死了我母親才被扶正,往後十年,她生有一兒一女,過得無比順意。
隻有我記得,我母親死前都未閉上的眼睛。
她柔善笑道:「這好辦。我娘家有個侄兒,為人正直,且不嫌棄退婚女子,等周監察使來了,你就和他說,你已和我的侄兒定下了親事,不失為一條出路。」
我身旁的婢女不可置信地抬起頭。
府上無人不知,主母娘家侄兒,已經年過三十,奇醜無比。
這樣的人,怎麼能配得上江府嫡出的大小姐。
父親默許,並未出聲。
荒謬之中,我竟然有一絲出奇的平靜。
隻是在想。
十多年來,我從未忤逆過父親,忍受繼母的苛責,孝悌之名遠揚,究竟是哪一步做錯了。
我要落到如此境地。
6
但情況和所有人想的不同。
父親有拒親的意思,周故棠知道,所以他帶了一件禮物。
聽前廳侍奉的人說,周故棠當時慢條斯理地笑,當著我父親和繼母的面打開禮物。
赫然是一截繼母侄兒血淋淋的舌頭,他說:
「這人居然敢大聲宣揚,他要娶江家的大小姐江照雪,何等荒唐。」
「誹謗譏鬧,按大魏律法,可處割舌之刑。」
「江照雪是我周故棠未過門的妻子,誰動她,就是和我過不去。江太傅,你說呢?」
縱使父親官海沉浮多年,也未曾見這樣血腥直白手段。
繼母當場暈倒,醒來後嘔吐不止。
周故棠從前廳離開後,來找了我。
我正在做畫,長絹在書案上鋪展開來,周故棠立於窗下,輕描淡寫地將一枚簪子放在案桌上。
珠花翠羽,這樣的簪子,上回見到還是在宮宴時,貴妃娘娘簪在頭上的,來自南國的進貢。
極其珍貴。
我抿著唇,躊躇很久。握筆的手緊了又松。
我認真地看向周故棠:
「我被退過婚。」
這樣簡單的五個字,卻哽澀在我的喉頭。我一生小心翼翼,隻有這樣一個過錯,卻足以致命,足以讓我從此抬不起頭。
周故棠倒笑了,目光沉沉:「所以呢?」
「但我隻被退過婚。」我深吸了口氣,盡量平穩,「我是女學中十年來最優秀的學生,我替貴妃娘娘操辦過宮宴,行事向來妥帖,內宅之事不需要你再操心。我會是一個很好的妻子。」
娶我,並不是一個很壞的主意。
所以,周故棠,能不能別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裡。
周故棠湊近了一點。
我的心頃刻之間都懸起來,光落在他臉上,譬如碎金。
他將那枚簪子插進我的發鬢裡,擦去我滾落腮邊的淚珠:
「我知道你是上京裡頂頂好的姑娘,有我周故棠在一日,你就會過著頂頂好的日子。」
周故棠低聲哄道:
「所以,別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