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過頭,我看著窗臺的蘭花,清麗皎潔,含羞待放,笑了。
此後的日子我愈發勤勉,若要復興陸家,僅僅是進士出身還不夠,必須進士及第才行。
夜半寂靜,夜風微涼,風從窗戶吹進來,帶來陣陣蘭花的清香。
我放下手中的策論,揉了揉眼睛,抬眼向窗外看去。
一輪明月高掛夜空,銀輝撒滿院子,照出一個單薄瘦小的身形。
她抬頭看月,甚是專注,似乎要將月亮看穿。
我輕輕踱出門外,靜靜地站在她的身後。
良久,她終於動了動,一個好聽的聲音傳來,
「但願人長久,千裡共嬋娟。」
我心下大驚,這首詩,是蘇大人去年所作,若不是中秋佳節,學堂先生偶然提起,連我都不知道。
可她,怎麼會吟?
我愣怔在原地,出神的看著她。
過了許久,她才轉過身來。
看到我的一剎那,我清楚的看到她的臉色愣了一下,微微有些失神,眼睛裡的深情藏都藏不住。
可還不等我看清,她就又恢復了與平日一般無二的樣子。
冷靜,理智,疏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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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用力掙脫開我的手,匆匆扔下一句「少爺您聽錯了。」慌忙逃跑了。
看著她慌張逃離的背影,我心下雖疑,卻輕輕搖了搖頭,
「這丫頭哪裡是笨,分明是個小騙子。」
本以為隻是個再平常不過的問題,她卻如同受驚一般,大大的眼睛裡滿是驚恐,像隻受到驚嚇的小鹿。
我慢慢踱回到桌前,抽出一張素箋,將那首水調歌頭工整的寫上去,落款,陸文君。
「蘇大人去年的新詞,你怎會吟?」
那天之後,她愈發小心謹慎,處處回避與我碰面,仿佛我是洪水猛獸,能將她一口吃了。
我抓住她的胳膊,問道,
我不禁好笑,這丫頭,膽子還是如此小。罷了,既然她不想提起那晚的事,我便同她一起忽視好了,莫要再嚇著她。
隻是偶爾,看書的間隙,總會不自覺的想起那雙驚慌失措的大眼睛,想起那隻逃跑的小鹿。
終於熬到了趕考的日子,博雅院上下將我送到院門口,經過她身邊時,我趁旁人不注意,偷偷將一張紙條塞給她。
不知她知不知道全詩,若是不知,現在也應該知道了。
經過幾日顛簸,還未待好好休整一番,就匆匆進了考場。
春寒料峭,狹小的貢院號房裡,冰冷堅硬的冷板凳,讓我如坐針氈。
無意間手肘碰到一個柔軟的東西,正是我用來裝筆墨的大布袋。
我翻開一看,那布袋裡竟然縫著一層厚實的羊毛,溫暖柔軟。
我將布袋翻轉過來,將它鋪在凳子上,眼角餘光看到布袋的最底端,兩面銜接的地方,繡著一行小小的字。
玉殿傳金榜,君恩賜狀頭,願君金榜題名。
我輕輕摩挲著這行小字,原本略微焦躁的心頓時平靜了下來,暗想,
「這個小騙子,怎麼這麼招人喜歡。」
科考結束,沒有意外,我榜上有名,進士及第。
來上門提親的人家絡繹不絕,母親幾番思量,最後為我定下了申老大人的嫡孫女。
申家是名門世家,書香傳家,對子孫的教養極嚴,是以申家子弟大多高情遠致,矯矯不群,為世人所稱道。
申家女兒亦是有大家風範,以溫良恭儉,端莊大氣聞名,是眾多高門顯貴爭相求娶的對象。
若不是這申小姐身子羸弱,怕也輪不到與我結親。
我思索片刻,便應了下來。
母親怕我受委屈,提出要給我納妾。
我心中一動,一個瘦小的身影出現在我眼前。
納妾?是了,若是能由母親出面來抬舉她,她能得一份體面,旁人亦說不得什麼,真是再好不過。
我面上不顯,卻無意識的帶過她的名字。
母親果然注意到了她,當下就要給她開臉。
她來的時候,脫下了平日那身半新不舊的素色衣服,略施粉黛,頭上戴了一枝紅色的步搖,不似平日那般平凡普通不起眼,似換了個人一般,秀雅絕俗,透著一股輕靈之氣。
我眼前一亮,心中似有鼓點陣陣,我知道,是那頭小鹿在亂撞。
想著不久之後,便能同這丫頭名正言順的朝夕相處,忍不住心神微漾,高興不已。
可是,她拒絕了。
我愣在原地,有些失落,也有些生氣,更多的是不解。
主人這般抬舉,是多少府中丫頭羨慕不來的,榮華富貴,錦衣玉食,甚至我的寵愛,母親的喜愛,都觸手可及,可她,竟然要放棄。
為什麼?到底,是為什麼?
難道曾經的謹小慎微,並不是真的是因為害怕重蹈碧桃的覆轍所做的偽裝?而是真的想要離開?
我沒有聽清她說的什麼,看母親神色不虞,欲要動怒,看她跪在地上,哆哆嗦嗦,我忍不住出聲道,
「既如此,又何必勉強,不如就隨她去,也免得惹得申家不快。」
母親向來聽我的,遂止了怒意,不再追究,給了幾兩銀子將她打發了。
回到博雅院,看著滿院子的碧玉蘭,柔韌皎潔,清麗幽香,自嘲的笑了笑,罷了,早知她是個小騙子,何必強人所難。
我開始刻意回避與她見面。
真是可笑,從前是她對我避之不及,如今卻調轉了個位置。
我隻是怕,再多看她一眼,就會忍不住開口讓她留下,再不放她離開。
沒過幾日,母親又指了兩個丫頭來我的院子,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但都模樣標志,性子和婉。我看著這兩個丫頭,突然意識到,她是真的要離開了。
在張生的詫異下,我給兩個丫頭取了子鵑、杜宇的名字,同子規一樣,都是杜鵑鳥的意思。
隻是,即使名字相同,有些人,卻是誰也不能代替。
成親前的那天晚上,我照舊推開窗戶,從窗戶望向她的屋子,明天她就要離開,從此以後,她再也不是我的小丫頭,再也不能在院子裡看到她的身影,看到那雙如小鹿般清亮的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那扇窗戶突然打開了,她就站在窗前,與我隔空相望。
「還能再看你一眼,真好。」
我的夫人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大家閨秀,長得也極美,隻是身子實在羸弱。
成親後不久,我就要進京任職,她隻能抱歉的看著我,主動對母親說道,
「官人上任,媳婦本該隨同照顧,隻是身子實在不爭氣,不如就讓杜宇和子鵑隨同官人進京,方便照顧官人的起居。」
母親十分高興,卻有些為難,新婚燕爾,我就拋下新娘,帶著兩個丫頭赴任,隻怕會惹來申家不快。
夫人十分體貼的道,
「不妨事,家裡知曉我的身體,不宜舟車勞頓,我也去信父兄,說明原委,且同在京城,讓父兄多加幫襯官人。」
母親十分感動,拉著夫人的手直道,
「我兒娶了個好媳婦啊。」
京官難做,我在舅兄和嶽父的幫襯下,花了整整兩年,才終於在京城站穩了腳跟。
前些日子,張生從禹州回來,告訴我她的消息。
她可真有本事,把蘭君閣開成了蘭君樓,隻用了不到一年的時間。
張生說,半年前,她得罪了通判大人,若不是二弟出手相助,隻怕免不了牢獄之災。所幸,她為人機靈,竟然搭上了知州夫人的線,讓蘭君樓重新開業。
知州夫人蘇青青,我知道,是二弟的表姐。
聽了張生的話,我並沒有言語,隻是堅定了往上升的決心,前些日子那幾件棘手的案子,也默默地接手過來。
離開禹州整整兩年了,我終於回來。二弟成婚後,陸家,就要遷往京城,這是我對父親的承諾,如今終於開始發芽。
隻是,在離開前,我還想再見她一面,問出那句我一直沒說出口的話,
「你心裡可曾有我?」
可我惹哭了她,也沒聽到我想要的答案,隻能狼狽的離開。
京城氣候不佳,為了養活那兩盆蘭花,我特意請了兩個有經驗的花匠,沒有別的要求,想盡一切辦法讓蘭花活下來。
明明已經聽到了她的答案,明明知道自己應該放下,可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仍然固執的守著這兩盆蘭花。
夫人一直無所出,主動將杜宇和子鵑抬成我的妾室。她倆都懂規矩,夫人也待她倆極好。這些年,我同夫人相敬如賓,我感謝她的付出,她也體貼我的辛苦,日子倒也過得安穩。
杜宇生下兒子時,一直沒有開花的蘭花第一次冒出了花苞,我心下一動,給孩子取名思規。對外隻道是常思規訓之意。為了感念夫人的辛苦,也為了抬舉思規,一出生,便將他記在了夫人的名下。
後來,夫人拼命生下念念,我心中甚是歡喜,對夫人說辛苦。夫人卻隻虛弱的看著女兒,隻道是分內之事。
我外有嶽家幫襯,仕途平順,內裡家宅安寧,日子安穩。
一日,二弟來同我說,他表姐和表姐夫要來京城了,官家已經下旨將他表姐夫從禹州知州升為太常寺少卿,不日就要進京。我如今是左諫議大夫,是以二嬸讓他提前來同我說道說道,等他表姐夫進了京,一起吃個飯。
我應允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