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我要去南詔求藥。
剛出城,就遇見了一個和尚。
因為不給錢,被店家追殺了十條街,一路追出了城。
我看見他的時候。
他正要哭不哭地蹲在城墻下畫圈圈。
「師父,我不想遊歷了,我想回寺裡去。」
店家兇狠地捏他的耳朵。
「少廢話,十屜包子,不結賬就別想走。」
和尚委屈。
「師父說了,下山化緣,不用給錢。」
店家大怒。
「你見過哪個和尚吃肉包?」
「你這個假和尚!」
「還錢!」
我實在看不下去。
Advertisement
又覺得那個和尚的身形有些眼熟,像在哪裡見過。
索性在懷裡摸了個銀錠,拋了過去。
店家眉開眼笑地接過銀錠。
走前,又兇兇地威脅和尚。
「你這個賴皮!」
「再讓我看見你,打斷你的腿!」
和尚發出嚶嚶的聲音。
我嘆了口氣,正要離去。
和尚卻忽然抬頭。
那是一雙堪稱驚艷的眼睛。
清澈澄明,如山上雪、葉間露。
這個人,我曾見過的。
和尚笑瞇瞇道:「小僧妙法,這廂有禮了。」
我被妙法纏上了。
這人騎著驢子,噠噠跟在我的馬後。
嘰嘰喳喳,比麻雀還聒噪。
我麻木地閉了閉眼睛。
這一路,我已經將他的身世摸了個清楚。
——他自己說的。
比如他是大相國寺的和尚,年方十五。
住持說他命中注定,活不過二十五歲。
索性放他下山遊歷。
這人奉行人生苦短,及時行樂。
剛下山一個月就破戒,大搖大擺進了賭坊。
輸光銀子,又到處化緣。
還挑剔得很,不吃菜包隻吃肉包。
這廂,妙法還在小嘴叭叭。
「小僧轉念一想,還沒有喝過酒。」
「雲苓,你什麼時候帶小僧偷酒喝啊?」
我忍無可忍,「為什麼非要偷?」
妙法理直氣壯。
「因為既刺激又破戒啊!」
我:「……」
我沉默半晌,艱難開口。
「我能不能問你一個問題?」
「施主請講。」
妙法笑瞇瞇道:「小僧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我崩潰。
「你為什麼要跟著我啊?!」
因為跟著我,也刺激又破戒嗎?!
妙法搖頭晃腦。
「你是我下山後,唯一搭理我的人。」
「所以,小僧跟定你了。」
這人怎麼這麼無賴啊!
52
有妙法在,星夜兼程,雙重疲憊。
春去夏來,離京已有一月。
我看看地圖,又看看面前這片山林。
終於絕望地確定,我們走錯路了。
去南詔是應當西南而下,我們卻往正西走。
到了白鷺山。
妙法戳戳我的肩膀。
聲音小心翼翼。
「雲苓,你看前面那個綠眼睛的黑東西能吃嗎?」
我不耐煩抬頭。
「你又在胡說什——」
聲音猛然頓住。
月色下。山林裡。
幾十雙綠幽幽的眼睛將我們鎖定。
我倒吸一口涼氣。
妙法絲毫沒有意識到危險,開始掰手指。
一頭做炙肉、一頭做烤肉、還有一頭……
我額角青筋直跳,狠狠踩他的腳。
「它能把你吃了!」
「愣著幹什麼?跑啊!」
不管怎麼說,馬和驢和人,都是跑不過狼的。
我和妙法被狼叼走了。
妙法瑟瑟發抖,緊緊閉著眼睛,開始念經。
我氣笑了。
「現在念經有什麼用?」
「你指望感化這群狼,讓它們皈依佛法?」
「不是。」
妙法滿臉無辜,小小聲道。
「小僧在念往生咒,提前超度一下咱們。」
我捂著心口,深深吸了一口氣。
不多時,我們被叼回了狼窩。
頭狼沒有吃掉我們。
而是把我們扔進了山洞角落的草窩裡。
「嘶——」
妙法被摔懵了,揉著圓圓的腦袋。
他剛想支身坐起。
忽然摸到一團燙燙的東西。
瞬間慘叫著跳了起來。
「雲苓,救命!」
我順著他驚恐的目光看去。
「……」
在這個狼群老巢的草窩裡,有一個嬰兒。
而且,燒得渾身滾燙。
我被燙得縮回手,抬頭,正看見綠幽幽的狼眼。
「你想讓我……救他?」
頭狼哀哀叫了聲,似是回答。
我摸了摸嬰兒的脈搏。
託前世的福,為了照顧病弱的小鳳凰,我還學了醫術。
很快就診斷出,這孩子是熱傷風。
我在山林裡尋了幾種草藥。
用碎石搗碎了,喂進了嬰兒嘴裡。
這樣照顧了幾天,病漸漸好了。
嬰兒除了窩在母狼肚子旁吃奶,就是睜著圓溜溜的眼睛看我們。
妙法嘖嘖稱奇。
他膽子又大了起來,咿咿呀呀逗嬰兒玩。
玩哭了又還給母狼。
牙都沒長齊的嬰兒,氣得咬了他一口。
母狼轉頭看他一眼。
這下,妙法終於老實了。
我見嬰兒身上有很多蚊蟲叮咬的紅疹。
索性好人做到底,摘了些驅蟲安神的草藥,準備給他做一個香囊。
然後,我愣住了。
手邊的香囊是當年秋獵後,答應給殿下做的。
最後因為皇後懇求,沒能送出手,便一直帶在身邊。
不自覺的,我的腦海裡,浮現出阿朔那隻舊舊的香囊。
東宮新供的布料。蹩腳的繡工。
還有……
那夜白鷺山,阿朔拜別死去的老狼,磕磕絆絆地說「報恩」。
我猛然起身。
山洞裡,嬰兒正窩在母狼肚子邊,睡的香甜。
我看著他的睡顏發呆。
這人眉梢眼角,確實有未來那個東宮暗衛頭領的影子。
妙法探出個頭。
「怎麼了,這小孩你認識?」
我怔怔回頭,妙法眨著那雙無辜的眼睛。
「到底怎麼了啊?」
我脫口而出。
「你的眼睛為什麼會瞎?」
為什麼九年後再見,他瞎了一雙雋妙的眼睛?
妙法暴跳如雷。
「雲苓,你詛咒我!」
我後知後覺這話逾矩。
「抱歉,我腦子一時糊塗了。」
「沒事沒事。」
見我沉默,妙法灑脫地一擺手。
「小僧可沒有生氣哦。」
「反正小僧的壽命不到十年了。」
「肯定活不到老眼昏花的時候,哈哈。」
……
我留下驅蟲安神的香囊,離開了白鷺山。
十七年後重逢,我們便以此物相認。
月下,我調轉馬頭,回頭再看了眼黛色山巒。
群狼夜嗥,如泣如訴。
阿朔,要好好長大。
53
初秋,我們抵達南詔。
人潮熙熙攘攘。
妙法扯著我鉆進去看熱鬧。
看了半天,原來是一個客居的中原人,拐走了祭司的最寵愛的小女兒。
所幸侍衛及時發現,把私奔的二人抓了回來。
祭司震怒,現下正押著那個中原人遊街。
我抬眼一看,倒吸一口涼氣。
那中原人被押在囚車裡,低著頭,脊梁卻挺得很直。
這分明是年輕的太傅顧彥。
那個祭司最寵愛的小女兒是誰,簡直呼之欲出。
我默默扯了扯妙法的衣擺。
「別看了,咱們還有正事要幹。」
我們是來求藥的。
妙法看得津津有味,被我扯出去,還意猶未盡地一步一回頭。
我面無表情地想。
往後你當了國師,這苦命鴛鴦一個先進宮當了貴人,一個後來成了太傅。
有得你看的。
我拿出皇後的給的信物,很快見到了大祭司。
「陛下與娘娘願以黃金萬兩,奇珍無數換得月神草。」
白發蒼蒼的大祭司半闔著眼睛。
他搖了搖頭。
隻道月神草是南詔至寶,恕他不能從命。
黃金萬兩,都毫不動搖。
上一世,那兩個中原人是怎麼取回的?
大祭司見我們不動。
再次催促。
「兩位,請回吧。」
我如遭雷擊,忽然想到什麼,不可置信地看向妙法。
傳聞裡的兩個中原人。
難不成,就是我和妙法?
妙法見我一臉緩不過神。
拍了拍我的肩膀,以示安慰。
「這麼吃驚做什麼,一看你就沒被拒絕過。」
說著,他朝我擠了擠眼睛。
壓低了聲音。
「先走,小僧有個主意。」
54
夜半,我看著用黑布將自己的臉遮了個嚴嚴實實的人。
目光在那顆錚亮的光頭上遊移,不忍地收了回來。
沒眼看。
我誠懇道:「偽裝的很好,下次別裝了。」
妙法擰眉,「怎麼感覺被罵了。」
我假笑,「你這麼聰明,怎麼會呢?」
妙法終於確定了我在陰陽怪氣。
遂大怒。
一番折騰,將我的臉也蒙起來了。
妙法欣賞著他的作品,滿意拍手。
「竊賊出動!」
這次竊賊行動並不順利。
巡邏的侍衛,也太多了點。
我和妙法對視一眼。
隔著層黑布,都能看出對方臉上的凝重。
正當我們一籌莫展之際。
人群忽然騷動起來。
「風堇小姐又和那個中原人跑了!」
「追!去追!」
混亂裡,我感覺有個姑娘和我擦身而過。
飄揚的黑發掃過我的臉頰。
我乍然抬眼,望進一雙憂鬱的眼睛。
雖未謀面,我卻好像知道了她的身份。
妙法催促,「快!就是現在!」
有個眼尖的侍衛看見了那個從我身邊跑過的姑娘。
他頓時瞪大了眼睛。
「風堇小姐在——」
袖中的小石頭飛出,擊中侍衛的睡穴。
他倒了下去,在混亂中微不足道。
我被妙法拉進了聖閣。
月色下,最後回眸看了眼姑娘逃竄的方向。
我想,若她能成功和顧彥私奔。
就不會被當成貢品送進宮。
顧彥就不會為尋心上人入朝為官。
不會在發現她死了之後,為她的孩子籌謀前路,無不用其極。
與其這樣,倒不如現在就成全了他們。
身側,妙法倒吸了一口冷氣。
他扯著我的袖子,示意我仰頭。
月神草。
通體瑩白剔透,如同月光。
不過……
一隻色彩斑斕的大蛇,尾巴一圈圈環著這株聖草。
它是月神草的守護者。
察覺到外來者的闖入。
嘶嘶吐信,金黃色的豎瞳一瞬不瞬望著我們。
是一個攻擊的姿勢。
妙法的勝負欲被激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