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鬥轉星移,不知不覺間,池良跟著白念生南徵北討,在她的帳篷裡一睡就是大半年。
大半年裡,軍營中人人都知道,從來不近女色的大將軍,卻對一個喚作「池娘」的陳國戰俘動了真情,連孩子都願意替她養。
風言風語中,池良墊著兩團棉絮,抱著口水呼呼的小太平,哭笑不得。
小太平說話早,已經會含糊地喊舅了,還能勾著白念生的脖子,咿咿呀呀地叫她「娘親」,所幸口齒不清中,也沒人聽得懂他喊些什麼,隻有池良與白念生在私下逗弄時,各自覺得好笑。
這一年冬天,姬長婓的野心擴張到了北邊,兇狠的北松一族讓白念生攻佔得頗為吃力,有時半夜帳篷裡,池良會沒好氣地哼哼:
「這皇帝沒休止了,怎麼老想著強佔別人的家園,簡直太喪盡……」
後面兩個字及時打住,所幸池良還知道分寸,倒是黑暗中,白念生沉默了半晌,長長一嘆:「小時候我們是兄弟,他做什麼都會想著我,我說什麼他也都願意聽,可如今他是君,我是臣,我是再也勸不動他的了。
」
百感交集的語氣中,不僅透露著深深的疲倦,更有種難以言說,故人漸行漸遠的惆悵感。
池良半天沒有說話,他忽然很想見一見,見一見白念生的發小,大梁最年輕,也是最冷厲的君主,姬長婓。
這個機會,在不久後的北松突襲中來臨了。
那是一個風雪呼嘯的深夜,軍營忽然警鐘長鳴,鐵甲聲急,北松大軍攜雷霆之勢而來,殺了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
一片混亂中,白念生卷過鎧甲長劍,一把抄起熟睡的太平,緊緊綁在自己背上,打了個死結後,沖身後還在塞棉絮的池良吼道:
「別塞了,你那兩團胸現在就別管了,都這個時候了誰他媽還盯著你的胸看!」
大風烈烈,坐在雪豹上,白念生手握長劍,瞬間化身玉面戰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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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緊我,不要松手,我帶你們殺出去!」
無法言說那一戰有多慘烈,池良隻記得自己摟住白念生的腰,夾緊護著中間的小太平,自始至終都沒有睜開眼過。
有雪花落在他眉間,更有熱血濺在他臉上,千軍萬馬的廝殺中,他腦袋裡鋪天蓋地都是陳國城破的那天,血淋淋的太平交到他手上的情景——
「快走,一定要保住孩子,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
他沒命地跑啊跑,眼淚在風中洶湧,刺得臉上生疼一片,自小養尊處優的身子一時承受不住,肺都要炸掉了。
從那天起,他便無國可依,無家可歸,改頭換面,帶著太平在戰火中掙扎求生,徹底開始一段新的人生。
如果現在就死在這裡,那麼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便前功盡棄了,太平是他所有支撐下去的信念,但現在這份名單上,竟然又多了一個人。
在生死關頭才明白的情感,池良不敢去想,隻是心跳如雷中,摟住那身鎧甲的雙手又緊了緊。
但飛箭破空而來,嗖的一聲,鮮血濺下,撲濕了他微顫的長睫——
這一回,是白念生的血。
(五)
姬長婓收到戰報後,便馬不停蹄地趕往北松戰場,而此時的白念生與池良,已經在山洞裡困了五天五夜。
那日廝殺中白念生左胸中箭,雪豹帶著他們突出重圍,一片混亂中不慎滾落山崖,所幸雪厚崖淺,三人一獸並無大礙,更要慶幸的是,那一箭瞅準而射,尋常人正中後可能早已斃命,但白念生恰恰——
心臟生得奇妙,長在了右邊,撿回一條命。
大幸中亦有不幸,她發起了高燒,嘴裡胡亂地喊著冷,山洞裡池良一手一個,將她與太平緊緊摟在懷裡,用身體為他們取著暖。
而高大的雪豹則堵在洞口,替他們擋風遮雪,等待援兵的到來。
這一等,就是五天五夜。
地勢偏僻,不管是援兵,還是敵軍,都一時半會沒能找到這來。
這五天,池良經歷了太多,第一次給人拔箭,第一次手忙腳亂止血包扎,第一次處理雪豹獵來的動物屍體,第一次生火烤東西……以及第一次聽到一個人的「遺願」。
白念生躺在他懷裡,火光映亮她入鬢的長眉,她臉色蒼白,笑得虛弱:「我這一生最大的心願……就是脫下戰袍……找個能夠與我生同裘,死同穴的人……不離不棄……」
她說到這,一點點抬頭,望了眼緊緊抱住她的池良,像是好笑又難以置信:「真沒有想過……這個人……會是你……」
池良淚流不止,伸手往臉上狠狠一抹:「呸呸呸,不要說不吉利的話,哪能就死同穴了,雖然現在是在洞穴裡不錯……」
話未完,他已經反手給了自己一巴掌,眼淚掉得更厲害了,聲音都是顫抖的:「總之不會有事的,我們一定能活著出去,一定能……」
仿佛與舅舅感同身受般,小太平在懷裡十分有生氣地啼哭起來,似乎也在說不能就死在這……火光映得山洞紅彤彤的,一大一小的淚滑入白念生的脖頸,那樣溫熱而真實,數十年徵戰隻流血不流淚的她,在這樣大雪紛飛的寒夜,忽然就模糊了視線。
她仰頭看著池良,一字一句,緩慢而堅定。
「這一回若能活下來,我不打仗了,我卸甲歸田……」
「你和太平的家是我毀掉的,如果你們願意,我可以……可以試著給你們一個新的家嗎?」
身子猛然一震,池良難以置信地望著白念生,兩雙淚目久久對視,他一句話也說不出,隻是雙手將她擁得更緊了,低頭埋在她脖頸裡淚如雨下。
主帥墜崖,大梁與北松的軍隊都在加緊搜尋,哪邊先找到便能決定白念生他們的命運。
但很可惜,第六天清晨,有腳步聲靠近山洞,雪地裡遠遠飄蕩的旗幟赫然刻著「北松」二字。
池良隻遙望了一眼回到洞裡便煞白了臉,他手腳都在哆嗦,白念生倒出奇得鎮定,將太平塞入他懷裡,嘶啞開口:
「快,你們騎上雪豹快走,不要管我了,他們的目標隻是我,我拖住他們,你們還能有一線生機……」
池良拼命搖頭,咬緊的下唇都要漫出鮮血來,他雙手顫抖,像下定了什麼決心般,又將太平塞回了白念生懷中,抓起一旁地上染血的鎧甲長劍,胡亂地就往身上套,一邊套一邊淚如雨下。
「太平,太平就拜託給你了,請你一定,一定要帶著他好好活下去……」
看出他的意圖,白念生大驚失色,掙扎著想要站起,卻抱著太平動彈不得,隻能紅了眼眶:「不,不要……」
但池良已經顫抖著握住劍,最後望了一眼他們,騎上雪豹,從洞口沖了出去。
風雪迎面撲來,白念生的淚水奪眶而出,一聲撕心裂肺:「池良——」
池良騎在雪豹上,不敢回頭不敢動搖,大風拂過他的衣袂發梢,他一顆心跳得格外快,在看到北松軍隊朝他追來時,他手中的劍幾乎都要握不住了。
雪豹通曉人意,帶著池良遠離山洞,朝相反的方向奮力奔去。
「果然沒死,快追,砍下大梁戰神的頭,賞金一萬!」
誘人的口號在雪地上空響起,北松的士兵如打了雞血般,一個個駕馬振臂直追,飛箭如雨般從背後射向池良,池良矮著身子貼緊雪豹,雙手抖得不成樣子。
這是他這輩子第二次這樣逃亡了,淚水又刺得臉生疼不已,他本性溫和柔軟,卻被逼得接二連三做這般瘋狂勇敢的事情。
可惜這一回,大概是最後一次了。
就在池良絕望閉眸之際,遠處一聲高呼,穿過風雪直達他耳膜,那真是他聽過世上最美妙的聲音——
「看,是將軍的雪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