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料的摩挲聲傳來,我回過頭,付庭彥已經從座位上站起身。
門外,陳內侍的聲音傳了進來,「皇上,卯時了,該更衣了。」
「不必了。」付庭彥朝著門外喊了一句,「先去準備早膳。」
外面的陳內侍答應了一聲便走遠了,而這裡應該沒我什麼事兒了,我正琢磨著如何與付庭彥告別,付庭彥卻走到了我身邊。
我隻好盯著他的鞋尖。
見他許久未出聲,我有些按耐不住,「陛下可還有吩咐?」
「果然,我還是得逼你……」
低笑音從頭頂傳來,我不知他話中何意,不禁抬頭,他卻折身走到屏風後。
「記得我在字條上寫了什麼?」
「夜間提燈、晨間穿衣、大事相伴、不存疑慮、一個待定。」
「那還傻站在那兒做什麼?」
付庭彥的聲音飄過來,日光鋪在屏風上,他挺拔筆直的身影拓在上面,修長的手指在腰間微動,正在脫衣服。
我盯著那剪影嘆了口氣,咬著牙繞道屏風後,衣架上掛著套煙藍色的衣袍,我走上前取下,幫他換上。
付庭彥比我高,我抬頭撫平對方的衣領,離得太近,對方的氣息又太過強烈,咫尺的呼吸,指尖下的溫度,被這樣的距離無限放大,付庭彥任何細微的動作都會觸動我的神經。
我下意識屏住呼吸,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衣物,隻希望對方行行好,讓我趕緊穿完趕緊溜。
「你慌什麼?」
Advertisement
說著付庭彥抬手握住了我的手掌,我被這突如其來的一捏驚得哆嗦了一下,對方歪頭看了我一眼,「別衣服沒穿完,人先憋死了。」
「我沒……」我試圖想說些什麼。
「腰帶拿過來。」
我如蒙大赦,借拿腰帶的機會,離他遠了些。付庭彥幹淨利落地將腰帶系好,拎著我從屏風後面出來。簡單洗漱了一下,付庭彥已然絲毫不見徹夜勞務的疲憊萎靡,整個人精神得仿佛無堅不摧,
「一會兒你吃完飯在這裡睡一會兒,醒了再回去。」
他說完,就走出了門,迎面遇見來傳膳的陳內侍,陳內侍見狀也很困惑, 「陛下不用膳?」
「來不及了。」付庭彥說完,回身瞧了我一眼,又對陳內侍說,「讓她吃完。」
陳內侍了然,等送走付庭彥,才帶著人進來,望著我「咦」了一聲。
「貴妃的臉色怎這麼差?」
4.
其實,付庭彥那狗屁文書,做與不做,倒霉的都是我。
付庭彥要真心寵我,盛寵之下必遭大難,少有特例。
若他不喜歡我,那就必有所圖。
可他圖什麼呢?
我實在是沒想通,最後連早膳都沒吃幾口,就拎著燈晃回了宮。
一進門,便瞧見阿嫣搬了個小板凳坐在院中,埋頭在幾個花盆前摘草,見我回來,兩眼放綠光,噌地一下站起來迎我。
「怎麼樣?唉……我就說你拿我那盞多好,非弄個這麼小的……」阿嫣絮叨著接過我手上燈,不經意地一抬眼,忽然將手伸向我的臉。
「小姐你臉色不好啊。」
我連忙握住她的手腕,拿遠一些,「你這爪子剛摸完土,別往我臉上摸。」
阿嫣想了一會兒,忽然露出一副「原來如此」的表情。
「小姐你這也不行啊,你這身子板得補補,要是天天去皇上那裡,還不得被他折騰死?」
阿嫣烏油油的眼睛眯起來,表情裡帶著點兒壞,我端詳了她一會兒,恍然大悟。
我默不作聲地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彎下腰,脫下一隻鞋,攥在手裡。
阿嫣見狀,掉頭就跑,被我追上打了兩下,就連連求饒。我們鬧得上氣不接下氣,等到阿嫣氣兒喘勻了,才想起來問我。
「小姐啊,你問皇上了沒?」
「問什麼?」
「就是一個待定是什麼意思?」
我一怔,這才想起來,當時與付庭彥在一起,氣氛太過緊張,倒是將這事兒給忘了。
結果阿嫣耳提面命,說等有機會,一定要問個清楚。
從奉霖宮回來之後,緊繃的神經一松弛,困意如同潮水般將我吞沒,我隻來得及換了身衣物,便鑽進了被窩睡了過去。
自那日起,我便開啟了一種極為艱辛的生活,晨間更衣就要比付庭彥早,夜間提燈還要睡得跟付庭彥一樣晚。
遭人恨的是,付庭彥這貨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所以我就要比雞和狗還要勤奮。
幾天還好,可這已經翻來覆去快一個月了,我覺得自己的臉都凹下去了。
我快要死了。
霞雲璀璨,天高遼闊,這依舊是一個與雞狗比勤奮的傍晚,我提著燈在床邊穿鞋,阿嫣幫我整理好鬢邊的碎發,神色認真又正經。
我看著她的眼睛,探詢著問,「怎麼樣?精神嗎?」
阿嫣壯士斷腕般點頭。
我深吸一口氣,走到門口,訣別般揮手,「我去了!」
阿嫣扶門遠眺,等我走了很遠都沒回去,活像等著丈夫回家的媳婦。
陪皇帝於我而言,的確是個很糟糕的經歷,但憑心而論,本朝像付庭彥這種努力幹活的皇帝,真心不多。
一切還是拜前皇帝所賜,他留給了付庭彥一堆爛攤子。
也是從那天開始,我再也沒有來遲過,陳內侍自我來過幾次後,再也沒有出現過。
我時機趕得正好,走進奉霖宮時,天色剛剛擦黑,我走到桌前,將燈放到了他的案幾上。
「陛下。」
他嗯了一聲,手上的毛筆不停,在紙上寫下最後一撇,這才將筆擱下,抬起頭打量我一陣,忽然開口,「你是不是瘦了?」
可不是麼……我肚子上的肥膘都少了。
我腹誹,面上裝作訝然地伸手摸了摸臉,「嗯?是嗎?妾沒太注意。」
付庭彥眯了眯眼,「你再裝?」
「妾沒有啊……」
我心裡咯噔一下,惶然搖頭,付庭彥伸手拉住我的胳膊,我不得已坐在他的身邊,整理了一下被他拽松的衣領,挺直腰板坐好。
「不承認?也好……」付庭彥伸手,從桌邊高摞的紙張裡抽出一本,「那我便罰你。」
「妾有罪,妾知錯。」
生活是最好的老師,它教會了我,遇到比自己強大的敵人,不管什麼情況,認慫就對了。
好漢不吃眼前虧。
說完我就要往地上撲,付庭彥伸出一根手指,戳上我的額頭,輕而易舉止住我的動作。
「晚了。」
一本書冊遞到了我的眼前,紙張的大半邊被水泡皺,開花似得脹起來,我看著這書冊,有點發懵。
付庭彥說道:「這份佛經我幾日前讓陳內侍誊抄過,結果不小心沾了水,今晚就罰你抄這個。」
我伸出雙手想要接過,那本書卻忽然挪開,書籍輕輕在我發頂敲了一下。
「今晚抄完。」
「是。」
我雙手接過,望著兩指厚的書冊,悲從中來,想要抄完,除非我是個蜘蛛,長了八隻手。
我從未敢在付庭彥面前說一個不字,隻好抱著書冊站起身,想找個地方去抄。
「站住。」
付庭彥忽地叫住我,我回過身,隻見對方定定地望著我。
「去哪兒?」
「抄……抄書啊。」付庭彥這什麼毛病,一驚一乍的,嚇得我差點以為又衝撞了他。
「這麼大的桌子,不夠你用?」付庭彥蜷指成拳,扣了扣桌面,「就在這抄。」
5.
我猜不透付庭彥怎麼想的,但還是老老實實坐了下來。
抄書重在專心集中,我握著筆抄得很是認真,可沒能堅持多久,就被洶湧而來的困意擊得潰不成軍。
什麼時候合上眼皮的,我沒什麼印象,但卻被夢裡的佛陀講經擾得不勝其煩。
我想離開,被佛陀拎住後領,我掙扎,卻被佛陀摁住腦袋。
佛陀在我耳邊說:所有相皆是虛妄,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當作如是觀。
我也同樣攥著佛陀的衣領,大聲嚷嚷,「你放老子走啊!我就是一俗人!佛法不適合指點我人生!」
然後我就醒了。
我發現自己身上蓋著件袍子睡在地上,頭枕在付庭彥的膝上。
涼意登時直衝發頂,我哆嗦了一下,連滾帶爬地翻起來。
御前失儀,是要重責的。
人剛睡醒腦子有些空,被這一嚇,我整個人又有些懵,一時也忘了該說些什麼。
我怎麼會睡到付庭彥的腿上的?
也顧不上那麼多,隻好先跪了再說。
或許是我的行徑太過荒誕,付庭彥都被氣笑了,「你剛才夢見什麼了?嘴裡罵罵咧咧,我的衣角被你握著,抽都抽不出來。」
我看了一眼,對方的衣角都快被我攥成了抹布。
付庭彥的身體動了動,湊近了幾分, 「罵我?」
「妾沒有。」我趕緊否認,「隻是夢中遇到了幾個惡人,打了他們一頓罷了。」
付庭彥的眼風從我的身上掠到對面的紙張,伸手拿了過來。
我悄然抬頭,對方垂下眼簾,正在端詳我抄的佛經,挺拔的鼻梁在臉側投下一道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