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坐下後,老板勤快地過來擦桌子:「呀,坨坨,這是你爸爸嗎?」
坨坨揚起臉,頗有些驕傲的神色。
「對啊,我爸爸帥吧?」
老板衝他豎了根大拇指,又問靳瀾:「要吃點什麼?」
靳瀾朝我看過來。
我說:「餛飩。」
靳瀾:「三碗餛飩,小朋友的不放蔥。」
這幾天我看靳瀾已經盡量抽時間出來陪我們了,大多數時間也還是在忙工作。
但還是連坨坨的愛好都記住了。
我誇他:「我覺得你以後會是個合格的好爸爸的。」
不知道是不是燈光柔和的原因,他五官表情很松弛:「開玩笑。
「我當什麼不合格?」
氣氛凝滯一瞬。
幾分鍾後,我用幾乎自言自語的小聲道:「結婚後的有段時間,確實不怎麼合格啊。
「不過靳瀾啊。
「我已經原諒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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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瀾沒聽到,他在跟坨坨聊天。
餛飩上完後。
靳瀾原本不打算吃的。
我跟坨坨大力向他推薦,他才拿起筷子來。
吃完餛飩後,坨坨就開始打哈欠了。
靳瀾的手機一直在響,黎秋打的。
我:「很晚了,你直接帶著坨坨回家吧。
「黎秋要找你的話,你讓她去家裡找你。
「別留坨坨一個人在家裡,他怕黑,睡醒了會找人。」
靳瀾看著我,像是有很多話要問。
「你不跟我們回去了?」
我笑笑:「嗯。
「畢竟,不是我的家嘛。」
他欲言又止。
坨坨躺在後車座上,我彎腰湊過去,輕輕地,小心地吻在他額頭上。
「以後,會有爸爸替我來愛你啦。」
坨坨的眼皮顫了顫,他翻身朝裡面。
關上車門時。
我聽到坨坨沒忍住的很輕的啜泣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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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瀾手機又震了。
他看了眼,正準備關機:「我送你上去。」
我背對著他,飛快地擦了眼淚:「不用了。
「快送他回去吧,孩子還在車裡。
「黎秋找你又這麼急。」
靳瀾腳步頓了下。
「你們什麼時候辦訂婚宴啊?」我故作輕松道,岔開話題。
靳瀾:「下月吧。」
我覺得腳輕得離譜,我扶穩樓梯欄杆。
「嗯,那提前祝你,新婚快樂。」
靳瀾好像很煩這個話題:「嗯,那你上去吧。」
電話再打過來的時候。
他轉身接了電話。
我看著他一步一步走向車裡,身影沒入黑夜裡。
我站了很久,像是要把他跟坨坨的影子最後刻進腦子裡。
我想起,大學時候,靳瀾送我回寢室。
走到最後,他總會回頭。
而現在,他終於學會不回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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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披著鬥篷的黑影出現在我旁邊。
他的聲音冷到像數九寒天裡的冬風。
刺骨,死寂。
「七天到了,走吧。」
我跟著那人,一步一步地朝樓梯上走。
我的身體,我的四肢,我的全身。
漸漸,消失了。
再見了,我這短暫苦逼的一生。
嘖,怎麼還有點——
舍不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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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林坨坨,我媽媽死了。
她死的時候。
是從超市回來的路上,那個時間點的車多。
她被車撞了。
但她還記著要趕回來給我做晚飯,她前天說她學了一招新菜,今天要回來給我露一手。
第一天的時候她不知道她自己死了。
但我覺得有點害怕,媽媽的脖子都變形了。
頭上還有一個血淋淋的洞。
就像我養的那隻小狗被撞死的樣子。
好在是,第二天,她的樣子恢復到了生前的樣子。
而除了我,有些人也能看到她。
甚至根本看不出來她其實是個鬼。
我媽生前就很逗比。
死後也很搞怪。
我支氣管發炎了,但是想吃鍾薛高。
她為了刺激我,故意等我進了學校再買了兩根鍾薛高。
一邊吃,一邊掐著自己脖子瘋狂咳嗽嚇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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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終於有爸爸了。
過了兩天我媽也好像發現自己是鬼了。
每天在房間裡飄來飄去,天天給我講我爸跟她那些年的愛情故事。
我問她:「那你們為什麼分手了?」
她懸在半空中。
盤腿手託著下巴一臉深沉:「嗯。
「你還小,大人的事情你不懂。」
我:「你說了我就懂了。」
她翻了個白眼,捂額。
隔了許久她嘆氣:「是我運氣不好。
「而且,你爸爸有新的對象了。
「你要是不喜歡她,就少理她。」
她想了下,又補充道:「她要是敢欺負你。
「你就揍回去,知道嗎?
「林坨坨,要實在打不贏,你就告訴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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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懂。
爸爸媽媽為什麼不能住在一起?
我明明好幾天半夜醒了去廁所,看到媽媽的臥室房間門開著。
而爸爸,坐在床頭,看她。
有時候,會輕輕地,溫柔地摸她的臉。
我媽媽睡得很死。
她以前睡眠很淺,我有時候翻個身她都能醒,然後伸手替我蓋好被子。
最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鬼魂太虛弱的原因。
她這幾天晚上有時候睡得很死。
第四天她告訴我。
她再過兩天就要走啦,去天堂,以後想她了就給她微信留語音。
我覺得很難受,我想哭。
可她很早以前說,男生哭起來,不帥不好看。
她不喜歡男生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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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天。
她要走了。
她經常把爸爸氣得半死。
明明要走了,都不肯跟他說實話。
我吃完餛飩,早早地上了車,我甚至不敢看她。
我怕她突然就消失在我面前。
她就這麼走回以前的家,我還能覺得她會一直在那個屋子裡。
我躺在車子後座上。
她開車門進來。
還沒說話,我就想哭了。
我死死閉緊眼睛,裝睡。
我感受她溫柔的吻,像小狗鼻子輕輕碰我的臉,鼻子是冷的,氣息好像還是熱的。
她說:「坨坨乖。
「以後會有爸爸替我愛你啦。」
車門關上。
我再也控制不住地哭出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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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會兒,車門又開了。
是爸爸。
他聽到聲音,探身過來:「怎麼了?」
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喘著,指著屋子的方向。
「媽媽、媽媽走了……」
他拍拍我的頭:「嗯,改天帶你來見她。」
我:「見……見不到了啊……」
我從兜裡,小心翼翼地,翻出一張七天前的報紙碎片。
話都說不利索了:「見……見不到了。
「她……她走了……」
他看到上面的新聞了。
我從來沒見到過一個成年人,跑得這麼快。
他甚至還在樓梯拐角處狠狠摔了一跤。
狼狽又可憐。
我也跳下車,跟了上去。
我看到,我那個霸道總裁冷酷老爸。
坐在滿是灰塵的地板上,抱著媽媽的衣服失聲痛哭。
他哭得好慘,嗚咽聲由低到大聲變得越來越無法抑制。
最後甚至驚動了樓上樓下的鄰居。
還有人報了警。
警察去扶他,我看到爸爸的眼裡露出了死灰一樣的絕望。
在警局詢問登記的時候,他抱著媽媽的舊衣服,肩膀垮下來,意氣全消Ṭų⁺。
瞬間老了十幾歲的模樣。
警察問他:「你跟屋主是什麼關系?」
他張了張唇,眼淚沒了命地掉。
「夫妻……夫妻。
「她……林柒柒是我老婆。」
64
我叫林坨坨,大名叫林妄。
我爸爸靳瀾。
最近有點瘋,總之周圍的人都說我爸爸精神好像不太正常。
我奶奶還給他找了很多心理醫生。
但醫生又說他是正常的。
隻有我知道,他確實不太正常。
他把我媽的骨灰盒挖了出來。
放在他臥室裡,枕頭邊上。
白天他還挺正常的,一副商業精英貴胄樣兒。
在公司裡,運籌帷幄,冷面無情。
可一到了晚上,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絮絮叨叨跟我媽的骨灰盒說話。
一聊就是一整夜。
後來我把媽媽跟沈祈的事都告訴他。
他又把自己關了幾天。
再出來的時候,頭發白了一半。
他明明還不到三十歲。
有時候我問他:「爸爸你跟那個黎阿姨不是要訂婚嗎?你們不是在一起了嗎?」
他擦拭骨灰盒,像捧著稀世珍寶一樣。
「騙你媽媽的,那個女人也配?
「想氣氣你媽媽,結果好像真的氣到她了。」
他嗓子啞得厲害,整個人像老了十幾歲:「坨坨。
「爸爸知道錯了。
「她怎麼就這麼狠心?她怎麼舍得扔下我們?」
太陽不錯的時候,他抱著骨灰盒到花園裡曬太陽。
他會側頭看著骨灰盒,臉上是卑微又討好的神情。
「我錯了。
「能不能來夢裡見見我?
「哪怕一次也好……」
65
有一次,那個黎秋上門Ŧú₄來。
我爸連見都不想再見她。
她衝進屋來跪在臥室門口,我爸爸惡狠狠地看著她。
「你如果再敢出現在我面前。
「我不敢保證我會做出什麼來。」
我爸爸指著屋裡的骨灰盒,低聲道:
「柒柒不想看到你,我也是。」
他說著一邊走回屋裡,一邊喃喃自語:「要是早點趕走你就好了。
「她就不會生氣了,就不會到現在還氣我。
「到現在也不肯來夢裡見我一面……」
黎秋痛哭流涕。
我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覺得愧疚。
但那不重要了。
因為,我媽媽也回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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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後來,長大了。
我跟著爸爸,搬去了海邊的城市。
那裡有海。
有媽媽最喜歡的落日晚霞,白浪沙灘。
他每晚都把骨灰盒抱出來曬月光。
有時候,還會抱著骨灰盒在月光底下。
像瘋子一樣。
跳舞。
還放著我媽媽最喜歡的歌:
「如果有時間
你會來看一看我吧
看大雪如何衰老的
我的眼睛如何融化
如果你看見我的話
請轉過身去再驚訝
塵封入海吧
我從沒有見過極光出現的村落
也沒有見過有人在深夜放煙火
晚星就像你的眼睛殺人又放火
你什麼都沒有說野風驚擾我……」
——《漠河舞廳》
如練的月色下。
朦朧中,我好像看到,年輕時候的媽媽。
穿著紅裙,幸福依偎在爸爸懷裡。
她臉上的笑,是我這輩子,都沒見到過的。
最旖旎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