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韻轉過頭看向她。
臉上雖帶著笑容,可那雙圓溜溜的眸子,卻是一股子清涼。
吳氏被她這番一瞧,心虛地住了嘴,幹癟癟地笑了兩聲,“進,進了宮好,咱們家裡至少還有一人走了出去。”
唐韻沒再看她,腳步往前。
“五殿下待大姑娘可還好?要是大姑娘在宮中受了委屈,咱也別去受那份氣,就搬回來......”
唐韻不想再聽她說話,“還行。”
吳氏連說了兩聲那就好,“你父親一夜白了頭,待會兒你見了,怕是都不敢認了......”
吳氏話音剛落,唐韻便見到了唐家的主院。
梅苑。
原本也不叫梅苑,唐家先夫人寧氏住的時候,叫軒寧閣。
名字是唐文軒取的,提了他名字裡的一個‘軒’字,再取了寧氏的寧姓。
為此寧氏曾感動得落淚,恨不得對其掏了心。
殊不知,名字能取也能再換。
寧氏被逼死時,吳氏還隻是外室,領著僅小唐韻一歲的兒子替寧氏送殯,見到牌匾上的名字,笑著同唐文軒說了一句,“先前姐姐怕是沒聽說過,一個院堂的名兒哪興帶上家主的字,不吉利。”
喪期一過,唐文軒便讓人換了新的牌匾。
梅苑。
Advertisement
牌匾也是唐文軒親自寫的,因吳氏喜歡梅花,又重新將之前的院子翻修了一遍,種上了一片臘梅。
此時還未到季節,看到的隻是光禿禿的樹幹。
繞過蕭條的庭院,吳氏將唐韻帶到了主屋門前。
房門敞著。
唐韻一抬頭,便見到了昔日那位威風颯颯的工部尚書唐大人,一身青色的布衣,正伏在書案前,低頭抄著書。
吳氏匆匆走進去,臉上的欣喜忍不住,笑著道,“老爺你看,誰回來了?”
唐文軒緩緩地抬起了頭。
木簪子束發,頭發已白了一半,臉頰消瘦,眼窩下陷,滿臉的胡子渣。
唐韻確實有些認不出來。
安靜了片刻,唐文軒的嘴角突地一扯,一聲冷笑,“我還以為,你是忘了自個兒的祖宗呢。”
“老爺,這是說的什麼話,大姑娘不是回來了嗎。”吳氏忙地勸了一聲,又回頭同唐韻笑著道,“大姑娘趕緊進來吧,你父親也是擔心你,急壞了。”
唐韻走了進來。
吳氏給她搬了張高凳子,又走到屋外,同跟過來的唐明耀,使喚道,“趕緊去讓你妹妹,沏一壺茶來。”
“她是個什麼東西,還給她喝......”
吳氏一眼瞪過去。
唐明耀氣衝衝地出了院子。
唐韻聽見了,臉色並沒有什麼變化,反而轉過頭同身邊的阮嬤嬤道,“讓人把馬車上的東西都送進來吧。”
“好。”阮嬤嬤說完,便看向了一旁的吳氏,笑著道,“今日姑娘回來,五殿下捎了些東西給唐家,夫人一並去點點?”
唐家雖被免了死罪,可唐家被抄,屋裡半點東西都不剩,早就揭不開鍋了,宮裡的那位娘娘,又一直沒個回信,光靠著唐文軒抄文那點酬勞,一家人怕是早就餓死了。
這幾日,吳氏都背著唐老爺,變賣了不少桌椅板凳。
如今聽說唐韻帶了東西回來,吳氏自然高興。
“行,大姑娘先同老爺說會兒話。”吳氏往前走了兩步了,又不放心地回頭,同唐老爺交代道,“老爺,大姑娘好不容易回來了,別亂使脾氣。”
唐文軒頭一扭,沒出聲。
吳氏的腳步走遠了,唐文軒才看向唐韻,神色到底是溫和了下來,問道,“傷可嚴重?”
唐韻為何留在了宮中,唐文軒自然聽說了。
唐韻笑了笑,“多謝父親關心,已經好了。”
唐文軒點了下頭,想起如今唐家的境況,臉上多少有了一些不自在,“既然回來了,就在家裡住著,別再進宮了,在宮裡活得再體面,也隻是個奴才。”
唐韻看向了他,輕聲問,“父親何意?”
“顧三公子,雖不是國公府世子,但在工部領了侍郎的實職,又擅刀槍,人品也不錯,將來前途必定不可限量,別說如今的唐家,就算是之前,你能進國公府也是高攀,難得國公夫人,並沒嫌棄咱們,願意給你個貴妾的位份,你就安心住下來,明日我便同顧家回個話......”
“家裡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了?”唐韻出聲打斷。
唐文軒不明白她那話是什麼意思。
唐韻一笑,“到了父親要賣女兒的地步。”
唐文軒一向自視清高,即便前段日子被關進了大牢,也從未聽人如此諷刺過。
唐文軒顯然沒有料到,唐韻會如此說,臉色一變,突地站起身,“你別不知好歹,那國公府肯要你,已經是天大的福分了......”
“是啊,等我進了國公府,唐家也就能慢慢起來了,唐家的兩個女兒,也能借此傍著國公府許一門親事,三個女兒一許親,唐家公子也就有了前程,父親更是,怕是過不了多久,就能恢復工部尚書的官職了......”
“你,你!”唐文軒被氣得臉色發白,“你就是個喂不家的白眼狼,你可別忘記了,你姓唐。”
唐韻穩穩地坐在那,不說話。
半晌後,唐文軒想起吳氏的話,又才忍住心口的憤怒,平復了下來,緩下聲道,“如今唐家到了這個地步,我該想的法子都已經想過了,你不幫襯,我還能指望誰?你是家裡的老大,雖是個姑娘,可我到底將你當成兒郎養了十年,再說顧家公子同你是青梅竹馬,對你的感情,這些年我都看在了眼裡,是真心誠意地待你,你嫁過去,貴妾的日子不一定就比將來的正夫人差。”
唐文軒語重心長地道,“這門親事,於你而言,也是一條出路......”
“多謝父親好意。”唐韻突地從高凳上起身,笑著道,“可眼下沒出路的是唐家,並非是我。”
她還有出路。
唐韻的話音一落,唐文軒便抓起了旁邊的茶杯,“嘭”地一聲摔在了地上。
唐韻冷眼看著。
唐文軒正要再去抓另一隻茶杯時,唐韻便好心提醒道,“父親還是別扔了,這得抄多少書才能賺回來。”
之前她也抄過,熬幾個通夜,才一吊錢。
“你就跟你那母親一個樣,狼心狗肺,為了自個兒的利益不擇手段......”
“父親就不是嗎?”唐韻心口一疼,他沒資格說母親,“父親當年娶母親,難道不是為了寧家的錢財?唐家的家底早就被父親的奢靡日子揮霍了個幹淨,才看上了寧家,既得了錢財,又得了一個不重門第的深情美名,十年裡,父親當真就不知道自己的孩子,是男是女?”
唐韻看著他,淡然地道,“你知道,但你不想揭穿,你怕到手的錢財沒了,借此,你還能抓住母親的把柄,你何樂而不為?”
是以,他才會去外面再生一個兒子。
他早就為自己留了一條後路,做好了兩手準備。
等到自己的身份一曝光,母親一死,他並非一無所有,他還有個貨真價實的兒子在。
但他唯獨沒想到,自己生的兒子是個提不上臺面的,不僅沒能替你爭光,還將唐家拉入了深淵,更沒料到,唐家先祖以命求來的仕途,葬送在了自己的手裡。
“你,你個逆子......”唐文軒又是一個茶杯摔了下去。
屋外的吳氏剛抱著幾批絹布進來,便聽到了動靜,趕緊一把塞給了身後的唐二姑娘,急急地進了屋。
一進屋,便見到了滿屋的碎杯子。
吳氏一陣心疼,這茶具好歹也值幾兩銀子,“不是說好了,有話好好說嗎。”
唐文軒已經被氣得胸悶。
“大姑娘,你父親剛從牢裡回來,身子一直不好,你可別再氣他了。”吳氏上前扶住唐文軒,背著唐韻便不停地衝著他擠眉弄眼,提醒他道,“東西......”
唐文軒哪裡聽到她說了什麼,腦子裡一陣暈厥,氣都換不過來。
唐韻腳尖一轉,就要出去。
吳氏卻一聲攔住了她,哭了起來,“大姑娘,要怪就怪我,沒教好耀哥兒,讓人給設了這麼大個套,如今唐家已經這個樣了,你們父女倆要再鬧起來,可就徹底地起不來了,最近你父親日日替人抄書,一雙眼睛都快熬瞎了,大姑娘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父親受苦啊。”
唐韻一笑,“這不是還有宅子在嗎。”
應該值不少錢。
吳氏一愣,眼見身後唐文軒又要開始砸東西了,趕緊抱住了他的胳膊,將茶杯奪了過來,“老爺,別再砸了,咱們可砸不起了。”
殘酷的打擊,讓唐文軒的身子搖搖欲墜。
吳氏見是指望不上他了,便也豁了出去,對著唐韻便道,“大姑娘,咱們家的樣子你也見到了,雖這話不該我來說,可大姑娘如今也是唐家人,當初先夫人走得急,屋裡留下來的那箱子地契和銀票,一直沒有下落,大姑娘......”
“先夫人在世時,你還不過隻是個見不得人的外室,這話你確實沒有資格問。”唐韻一聲打斷,回頭看向坐在椅子上還在喘著粗氣的唐文軒,眼眶殷紅地道,“父親一生自稱唐家為書香門第,懂禮儀,知禮節,有良知,有骨氣,敢問父親,就算母親當真留下了什麼,父親還有臉問我索要嗎,寧家是如何泯滅的,寧家的人去了哪兒,敢問父親,心頭可否還有半點良知?”
唐韻吸了一口氣,繼續道,“就算父親良知無存,父親也應該給祠堂內的唐家列祖列宗,留下最後一絲體面。”
唐韻說完,不顧唐文軒蒼白如紙的臉色,轉過身,腳步決絕地走了出去。
剛出門口,身後便是“嘭”的一聲。
唐老爺跌坐在了地上。
“老爺!”吳氏的驚呼聲從屋內傳來,唐韻也沒有回頭,腳步繞過屋檐下的長廊,就快要走到門口了,吳氏終於反應了過來,厲聲地道,“將她給我攔住!”
唐文軒身邊唯一的小廝,快步衝了出去,想要攔人,剛到梅苑門口,便見唐明耀被兩位宮中的太監給擒住了胳膊,反手押在了地上。
那小廝上次見到宮裡的公公,還是在唐家被抄的那日,宮裡來了公公宣讀聖旨。
如今再見,小廝的一雙腿腳,瞬間軟了。
*
等出了唐家大門,唐韻才回頭,意外地看向小順子問道,“順公公怎麼來了?”
小順子的臉上的神色已與適才全然不同,躬身笑著道,“這不殿下不放心,讓小的跟來,姑娘受驚了。”
昨夜太子親自吩咐,明公公不敢怠慢,直接讓小順子走了一趟。
幸好來了,這唐家人當真不是些東西。
還想扣人。
這等不長眼色的家族,也合該敗落。
“多謝順公公。”唐韻感激地道了謝,“要是順公公不著急,我還想去一趟東街,替五殿下帶些東西回宮。”
太子派人出來,隻為護她安危,可沒幹涉她去哪兒。
小順子忙地道,“天色還早,姑娘放心去吧,咱就在東街頭的口子上候著姑娘,要是有事,姑娘喊一聲便可。”
“有勞順公公了。”唐韻轉身上了馬車,阮嬤嬤跟著一頭鑽進去,落了簾。
馬車一動,阮嬤嬤便伸手握住了唐韻的手,輕聲勸道,“姑娘可莫要為了那什子不要臉的東西,傷了心。”
還先夫人的箱子,她吳氏的臉到底是什麼做成來的。
如此之厚。
阮嬤嬤自己都被氣得心肝發疼,自然清楚唐韻心裡的苦。
剛聽吳氏提起時,唐韻心口是疼得厲害,如今坐在馬車上了,倒也沒覺得有什麼了,六年裡,有心也再就疼麻了。
“國公府的夫人找上了唐老爺。”唐韻突地道。
阮嬤嬤一愣。
“顧三公子是個好......”
“提的是貴妾,國公夫人定也是知道拗不過顧三公子,這才想了個折中的法子,想著隻要我進了門便好,可我這身份,到底是低賤了些,配不上......”
“誰說的?”阮嬤嬤一下急了起來,眼眶生了澀,緊緊地握住唐韻的手,“姑娘這樣的天仙人兒,配誰配不上?”
唐韻被她護短的模樣,逗笑了。
知道她是心疼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