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韻租來的院子破舊,門框也低,太子上前一步,正欲將手裡的木匣子遞過去,立在門檻處的唐韻卻先後退了兩步,為他讓出了路。
舊院本就狹小,太子一進來,屋子更顯擁擠。
一張書桌,兩個高凳,一個香妃凳。
幹淨倒是挺幹淨,可與之前她侯府的院子相比,乃天壤地別,太子縱然知道她如今的處境艱難,親眼見到,還是有些落差。
當年唐韻還是侯府世子時,自己曾無數次造訪過她的院子。
不說大小,單是屋內的布置,鳥語花香,奢靡華貴一點都不為過。
再看一眼身旁褪了色的木凳。
確實艱難......
太子的目光剛從木凳上抬起,便瞥見了唐韻躲閃的目光,想起她之前的體面,終是落座溫聲問道,“今日聽人說,你去了萬福錢莊。”
唐韻提起桌上的茶壺,正備著茶水,聞言手突地一抖,忙擱了茶壺致歉道,“實屬是無奈之舉,才動了同殿下的......”
“無妨。”太子沒想到會嚇著她,更沒料到,才六年不見,她怎就變得如此膽小了。
小臉都白了。
太子溫柔地伸出手,輕輕碰她了的胳膊,往上抬了抬,笑著道,“本就該是你的東西。”
六年前,唐韻最後一次跟著太子參加了宮中的狩獵,全場隻放了一隻獵物,兩人一個射中了兔子的頭,一個射中了心髒。
誰也分不出頭籌來,事後又相互謙讓,還是唐韻想出了個點子,將獎勵得來的一百兩銀票存在了萬福錢莊。
以太子的名頭存,鑰匙唐韻保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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區區一百兩銀子,於那時的兩人來說不足掛齒,不過就是為了圖個樂子。
六年過去,太子依然還是太子,仍舊看不起這一百兩銀子,但唐韻不一樣了,唐家被抄,她身無分文,一百兩銀子能救命。
太子黃昏時才聽到消息,旁的事情他許是幫不上,這一百兩銀子,他還是能給。
太子將木匣子給她擱在了書案上。
人既然都已經來了,就唐韻眼下的處境,他身為太子和幾年情同手足的兄弟,不說些什麼也實在說不過去,“唐弟也無需著急,銀子不夠,差人同孤說一聲。”
這話聽著好聽,但並不實際。
能差什麼人。
她一個罪臣之女,哪裡能遞得了消息進宮,今日若非動了錢莊木匣子的念頭,錢莊的人也不可能會尋到他那兒。
唐韻倒是挺感動,道了一聲,“多謝殿下”,垂目將手裡的竹制茶杯小心翼翼遞到了他跟前。
太子掃了一眼茶杯沒動。
目光落在了推過來的那雙手上,修長的十指白皙細嫩,如同剝了殼的雞蛋,伸手時桃粉袖口下露出的一截手腕更是瑩白如玉。
是了。
她是個姑娘了。
太子見她一直立在跟前,並未落座,手指甲都快將自個兒的掌心掐破了,到底起了幾分憐香惜玉,輕聲道,“唐大人的案子有些棘手。”
殊不知這一句落下,對面的人便落起了金豆子。
變了。
從唐韻跌跌撞撞學走路起,他就從未見過她哭過,哪怕從馬背上摔下來,膝蓋一團血肉模糊,也沒見她哭過一回。
可想而知,六年真的能改變一個人,尤其還是從小男孩變成了亭亭玉立的姑娘。
“此事事關社稷,聖上發怒,孤試探了幾回,也插不進手......”太子顯出了一絲愛莫能助的惋惜,聲音盡量放得很輕,生怕嚇著了她。
即便如此,對面那張臉上的金豆子,還是在無聲地往下墜。
還真哭上了。
太子及時將那句流刑收了回去,繼而安慰道,“也並非沒有轉機,若出城的俘虜被找到,洗清唐大人的清白,聖上自然會還唐家一個公道。”
這話同他適才說的那句,去宮裡找他,不就一個意思。
怎可能呢。
俘虜都出城了,上哪兒去找。
“殿下......”唐韻慌不擇路地抬起頭來,一雙眼睛淚霧蒙蒙,水珠子蓄滿了眼眶,眼角已暈出了一團淺紅,像極了春綻的桃花瓣兒。
這番模樣,倒是同他屋裡的小順子一個樣,不過小順子是自個兒用胭脂偷偷抹的,她這個似乎是天生的。
但他今日前來,隻為送這一百兩銀子,別無他意。
太子歉意地一笑,“唐弟莫要過於憂心,早些歇息,待有了消息,孤再派人前來知會唐弟。”
康王爺都知道唐家要判流刑了,他身為一國太子,豈能不知。
看出了唐韻眼裡的不信,也知道自己態度敷衍,事到如今,有些事也不必說破,太子目光一轉,極為自然地挪動了腳步,這一轉,卻好巧不巧見到了阮嬤嬤懷裡的包袱。
這時候,主僕二人收拾好包袱,還能幹嘛。
太子的腳步微微一頓,明白自己今夜多半來的不是時候。
不過,當也來得及。
太子正欲轉身視而不見,跟前的阮嬤嬤似是被他那一眼瞧得害怕了,“噗通”一下跪了下來,顫聲道,“殿下,不關姑娘的事,都是奴才,是奴才怕死......”
偏僻的舊院,夜深人靜。
嬤嬤的話音一落,屋子裡更是安靜得落針可聞。
太子的腳步定在那,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半晌才轉過頭看向了唐韻,不得不以他太子的身份開口詢問,“唐弟,是要去哪。”
雖是質問,語氣並無半分嚴厲,眼角甚至還掛了一道淺淡的笑容。
太子認為無論是自己臉色,還是說話的語氣,都已經極為溫和了,是個聰明的人,都知道他有意要揭過,也知道該怎麼回答。
對面的唐韻,卻遲遲沒有開口。
太子不知她到底是如何想的,自己該做的能做的,這不都已經給了她?正疑惑,唐韻突地往他跟前走了兩步,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寬大的墨色袖口,隨著她的動作,微微一緊。
太子盯著袖下那隻白嫩得有些過分了的小手,突然彎唇一笑,覺得她可能誤會了自己的意思。
通敵之罪,豈是他能左右,“孤......”
“凌兄。”
太子單名一個“凌”,字宇安。
唐韻五歲那年,他八歲。
為了彰顯自己大哥的風範,他拍著胸脯對她說過,“你喚孤一聲凌兄,往後孤罩著你。”
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誰還記得。
太子但笑不語地掀起了眼皮子,又對上了一雙楚楚生憐的眼睛。
殷紅的眼圈豔如杜鵑,雙唇粉嫩,緊緊抿住,金豆子掛在光潔的下顎處,“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太子的眉目幾不可察得往上一挑,確實可憐。
但,他愛莫能助啊。
他這幅溫潤如玉的表皮之下,藏著的是一顆清冷涼薄之心,自來沒什麼同情心。
太子別開目光,輕拽了一下自己的衣袖。
沒拽動。
“唐......”
“往後,我都聽凌哥哥的。”輕如貓兒的聲音,又軟又糯,毫無防備地撓了一下他的耳朵,有那麼一瞬,他的心跳是慢了一些。
太子:......
這,要他如何是好呢。
*
一直守在門外的明公公,半天沒見人出來,甚是疑惑。
適才進去時,殿下隻說遞個東西便出來,這都過了小半個時辰了,人還是沒出來,正著急得勾著脖子,往裡探,院子裡終於有了動靜。
不隻是他主子出來了,後來還帶了個姑娘,姑娘身後還跟了個婆子。
明公公精神猛地一抖,“殿下......”這可是唐家的大姑娘,主子確定沒帶錯人......
“上車。”
*
車轱轆滾動,離開了院門好長一段距離,唐韻的心才總算安穩下來。
白日裡讓阮嬤嬤跑那麼一躺,她並沒有太大的把握。
唐家是通敵之罪,而她又是罪臣之女,就算昔日兩人有過那麼一段交情在,作為一國儲君的太子,也未必就會出手相助。
且兩人已有六年未見。
好不容易盼星星盼月亮地盼來了,她又怎可能讓他就那般輕易地走了,想起自己適才的行為,唐韻的耳根子一陣陣發燙。
畢竟她從未如此豁出去臉面,去主動牽過一個男人的衣袖。
縱使那人昔日同自己是‘兄弟’。
一路上,唐韻的目光忍不住偷偷往身側瞧了幾回。
兩人六年未見,如今又有了男女之別,早已沒了從前的話題,上車後不久,太子便對她說了一聲,“孤眯會兒眼。”便自個兒坐在一旁打起了盹。
寬敞的空間內,多了一個人,太子不太習慣。
腦袋偏來偏去,總覺鼻尖有股陌生的幽香索繞,擾得他不得安寧,睡也沒睡踏實。
等到了東宮,馬車停穩,太子睜開眼睛,臉色已有幾絲疲憊,卻也沒忘囑咐唐韻,“早些歇息。”但沒說如何安置她。
唐韻也沒問,今夜能到東宮,已經是她的造化。
最後還是明公公一路小跑追了上去詢問,得到的答復是,“孤乏了,你看著辦。”
明公公:......
明公公隻得將人暫時安置在了隔壁的西暖閣內,遠的地兒,他不敢帶人過去,大半夜鬧出動靜,讓人瞧見,明兒朝中必定會引起轟動。
但明日天亮之後,唐家姑娘何去何從,他便完全不知。
明公公生怕自己會錯主子的意思,往後辦錯了事,安置好唐韻回來,趕緊進去鬥著膽子請示了一回,“殿下是何打算。”
唐家姑娘都被帶到了宮中,那唐家的案子不結了?
伺候殿下這麼些年,自己還從未見過殿下因美色誤過事,往日聖上也給他賞賜過美人,貴妃娘娘也曾給他安排過世家貴女,殿下如同修道的和尚,從不沾身。
拿他的話說,“女人太麻煩。”
就因這一點,殿下自律的名聲,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明公公實在想不明白,今日他怎就犯了糊塗,將唐家姑娘帶回來了,唐家的案子,如今可是在殿下自己手上。
這不搬石頭砸自己腳嗎。
太子剛從浴池出來,身上披了一件單薄的外袍。
黑漆的深眸,盯在明公公身上,直盯得明公公額頭冒汗了,才無趣地移開,十指的指腹從眼上抹過,再松開,眼底便多了一絲不可置信。
他還真將唐家姑娘帶進來了......
不是夢。
太子煩躁的抬眼,掃了一圈自己的屋子,琉璃為瓦,金磚鋪地,獸皮鋪成的蒲團,金足樽、翡翠盤.....
再想起適才那破屋子裡褪了色的木凳,竹制水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