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贊美你的功績了,你要一字一句的聽好。」我湊到她的耳邊,繼續說:
「那晚的夜色當真濃重極了。一個夜叉畫著神仙的皮,試圖偷一顆心吃。他把我帶到天上去,然後撒開了手任我重重摔死。他帶我遊到江河裡,把我溺死。
他眼裡的欲火把我活活燒死。他冷漠的眼神是最鋒利的劍,把我的臉都劃花。你們洞房的那晚,你一定在潔白的喜帕上留下了證明你貞潔的紅吧。我也有呢,我比你還要貞潔,我流了好多。那場面,簡直像一個新娘死在了洞房花燭裡。她的魂來到了你的身邊,你要不要看看她。」
我已經能發覺她身體的顫抖,便松開了她。她伏在枕頭上,一句話也不肯多說。
「你在偷偷慶祝嗎?幹嘛這麼吝嗇。快說出來與我同樂。」我繼續說著。
「別擔心,我不會記恨你太久。等你死了,我就在你的牌位後刻一排小字。上面就寫一句話。』謹以真情紀念,胡氏,秦氏,阮氏的在天之靈。』我們都死了,一個也沒剩。」
不知道為什麼,她突然連聲的冷笑,悽厲而綿長。
「你真可笑。」她帶著一絲嘲諷的語氣說。「你竟然試圖用道德感殺死我,阮月影,我一直高看了你的手段。讓你失望了,在我把胡勉勉折磨死的當天晚上,我就把良心挖出來給她陪葬了。」
她笑得一聲比一聲痛苦。「若我身體沒有挎,下一個死的就是你。你什麼都沒做,但又什麼都做了。你才是最該死的那個人。」
我沒有著急反擊,而是抬著頭以一種極高貴的姿態注視著她。我抑制住心裡的傷心,強行忍著淚。把自己偽裝成一個智慧而冰冷的神靈。
「兩個人都太執著,就無法解開仇恨了。看在你快死了的份上,我就大度一點。以後有什麼開心事,我都去你的牌位前跟你講講。你最關心的,他的真情,我也跟你細說。
他現在睡在我旁邊的時候連大氣都不敢喘,生怕勾起我的厭惡。你是我們的媒人,是你讓他更珍惜我了。」
我知道她最在乎什麼。
她果然聽了之後,眼睛裡立刻下撲簌簌地下起了雪,僅過了一會就堆起了千萬年的愛恨。
「憑什麼?」她直挺挺地躺著,不肯抬頭看人。
「你選擇把欲望和真情交織在一起,這便是原因。我們幾個人共同構成了一開始就注定不會圓滿的緣分,沒人能獨善其身。」說到這裡,我越來越平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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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甚至平靜得如同遊離人世,恍惚間,我甚至以為,我是個看故事的人。仿佛這一生已在書本上被白紙黑字地銘記好,我本能地起同情故事裡的所有的人。
她的神情也愈發得復雜,我不知道她想到了什麼,突然間咳嗽得十分厲害。
她抓住我的衣袖,痛苦地幾乎是乞求著說:「我......要見他。求你。」
我下意識地撫著她的背。她的貼身侍女小蝶端著藥哭著沖了進來,跪著請求我讓太子妃服藥。
我們都看出來了,秦韻濃要走了,永遠的走。
「喝藥吧。」我示意小蝶給她喂藥。
那藥是她一直痛苦地維持生命的秘訣。我知道如今再喝也是於事無補,但是我到最後,也沒忍心剝奪她繼續活下去的念頭。
她把那碗藥推開,漸漸地,她也停止了咳嗽。
「不喝了,太苦了。太苦了。」她輕輕地說著。
我走到她的床前,替她掩了掩被角。「睡吧,我陪著你。」仿佛我們從來沒有撕破過臉。
她怔住,而後又像是恍然大悟一般。從嘴裡輕輕吐出一個字:「好。」
是的,太子不會來了。陛下隨時可能撒手人寰,他這時候不會回來照顧他一向不被父母所喜的妻,他不敢賭,東宮的大臣們也不會讓她賭。
我沒有點破,她也沒有問。身為曾經的摯友,我們擁有著最後的默契。
這是怎麼樣的一種感受。我明明為自己和勉勉報了仇啊,真讓人諷刺,我並沒有覺得痛快。我即將坐上高位,卻沒有一絲喜悅。我的心裡被千百種情緒團團包圍,它們死死地攀附在我的心口,一刻也不肯放松。
我看著她一點點地沒了呼吸,看著她的眼睛漸漸合上,看到了她眼角流出的最後一滴淚。
我又不爭氣地開始回想過去,我們三個人曾經相處的時光從我的腦海深處強行爬出。那個時候,真好啊,我們談天說地,聊美食,說宮廷裡的秘事。我們忘卻了共事一夫的事實,每個人簡單而真誠,隻是三個年輕而美好的女子。
胡勉勉去了,秦韻濃走了,我的年少時光也宣告結束。隻剩下一個深宮的婦人的高處不勝寒。
她這一生,仿佛從來沒有得償所願過。她走後的第二個時辰,皇帝駕崩了。
正如她自己曾經說過的那句話:「差一步,差一點,也不算圓滿。」
死的人帶著遺憾去了,活著的人也將無法幸免,圓滿兩個字,在這深而冰冷的後宮裡,永遠隻能是空想。仿佛是天書上所書,仙人親口所述的人生真諦。
眾生愚鈍,永遠參不透。
我突然覺得,送到宮墻內苑裡的女人,就像是被送進獸籠的野獸。隻有鬥得頭破血流,拼個你死我活,才能生存,才能獲得主人的青睞。也正是因為如此,我們被所愛,所欲,所求,牢牢地牽制住。自以為能登高望遠,實際上永生永世被困在一口金子造的井裡,抬頭望見的隻有巴掌大的天。
我也不知道到底什麼時候能走出這樣狹窄的天地,可能隻有死。
每個人都願意為了自己愛的人心甘情願的背上洗不清的罪孽。
我的命運在被有心人打攪之後,終於還是回到了原來的軌跡。我即將登上鳳位,成為新朝第一位皇後。
兜兜轉轉,我像是歷經了兩種人世。
先皇先於秦韻濃一天下葬。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還是缺席了秦韻濃的葬禮。
我結束了一天的操勞之後,被新皇傳喚到皇帝的居所金龍殿。
許多天不見,他並沒有成為至尊的意氣風發,反而蒼老了許多。
「參見陛下。」如今終究了換了稱呼。
他頹廢地坐在那裡,沒有抬頭,輕聲喚我過去。
我一過去,他就緊緊抱住了我,他坐著,我站著,他像個無助的孩童一樣,緊緊抱著我。
「月影,我沒有父皇了。韻濃,也走了。就連母後,太醫說她悲傷憂思過度,可能過不去這個冬天。月影,我隻有你了。」他帶著哭腔,全然不像個一國之君。
我沒有說話,隻是溫柔地撫著他的背。
「月影,我不是不想回去看韻濃,我是根本不敢。自她走後我夜夜夢見她在我夢裡哭,我根本不敢面對她,我甚至連面對她牌位的勇氣都沒有。我一想到我讓我心愛的女人遺憾地離開人世,我就覺得難受。」他的語氣悲傷極了。
我在心裡不住地冷笑,開口卻隻能說:「沒關系,韻濃是你的妻子,她不會怪你的。」
他苦笑了幾聲,繼續說:「我最難受的地方。在於我突然懷疑我自己對她的心。在我最無助的時候,她纏綿病榻,甚至比父皇病得還重。
是你一直在幫我兩頭照顧,照顧母後,照顧韻濃。我甚至有了一絲悔意,我不知道我當初的堅持到底對不對。」
我盡力壓制住把他推開的心思,「都過去了,別想了。」我沒有辦法理解他這種感受,也不屑去理解他從頭到尾的自私。
後來我甚至不肯多說一句話,隻任他緊緊地抱著。他說以後會好好待我,好好待孩子們。一定不能再虧待了我們。
可惜我根本不在乎。
他還是一次東宮都沒有回,我早趁著搬進宮裡之前,把秦韻濃留下的一切都清回了秦府。
秦府的名聲已經受損了,朝中上下都嘲笑秦府根本沒有攀龍附鳳的本事。秦大人為了家族長遠的利益考慮,把想給女兒求公道的秦夫人死死地關在家裡。
但是,我並不覺得慶幸。
搬到宮裡之前還有一個小插曲,可以說是小噩耗。一直沒有什麼存在感的沈昭訓小產了,甚至可能以後也不會有孩子了。
我仔細問了她身邊的宮女,她說是昨天在花園散步的時候,腳底一滑,一向胎像很穩的她,沒想到摔了一跤就流產了。
我最近忙著準備封後大典的事,就交給溫淑兒調查,後來也是不了了之,什麼都沒查出來,也許都是天意吧。
我去看了一眼痛失愛子的沈昭訓,平日裡嬌艷動人的她,一夜之間憔悴不堪。神情木然,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盼頭。幾天後終於清醒了,卻永遠的瘋了。
我也突然之間原諒了她孕期對我的那幾次不尊重,她有一次拿我的名字開刀,說我天生就是繼室的命,這正室如月,而我隻是月亮的影子。
我自然很生氣,但是那個時候我正忙著怎麼氣秦韻濃,根本沒空管這個哪怕生出一個哪吒都撼動不了我地位的女人。就隻罰了她一個月的份例,倒是溫淑兒氣的不行,說我罰的太輕。
我一向不懼於別人的質疑,所以根本不在乎。我到底是皎潔的明月還是縹緲的月之影,隻有我自己能決定,別人的話,什麼都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