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見了,他在說:「淮安,別做傻事。」
淚水在一瞬間便模糊了我的視線。
「賀淮安,」齊域沉聲喊,「你可知謀害皇子,是株連九族的大罪?
「哦,朕差點忘了,你的九族上下,也不過長贏一人而已,既然如此,朕有一萬個法子能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想跳便跳吧,朕不攔著。」
長贏身旁放著幾桶冰水,齊域一個眼神過去,護衛直接心領神會,刺骨的冰水一桶接一桶地澆在長贏身上。
天寒地凍,他又受著傷,長贏蜷著身子躺在地上,我看得心臟都在抽痛。
「住手,不要再澆了,住手……」
我從城墻上下來,跌跌撞撞地跑過去,撲在長贏身上把他抱在懷裡。
他臉色慘白,身上冷得很,我像是在抱著一塊沒有人氣的冰塊。
「長贏,你醒醒,你不要有事。」
我把他的手放在我的手心裡,不停地哈著氣,卻還是怎麼都熱不起來,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淌,我無助地抱著懷裡的長贏哭喊,聲音都變得嘶啞起來。
「你不是說男子體熱,長贏,你說過你不騙我的,可你怎麼這麼冷啊。對不住,都是我對不住你,我不該貪圖你的好,把你牽扯進來,你醒過來,跟我說句話好不好?長贏!」
我無助地看向四周,每一個人都半低著頭,面色恭順之餘,卻也是毋庸置疑的置之不理。
「求求你們,求求你們救救他,幫我們叫太醫過來吧,求你們了,誰都好,幫幫我,求你們了。」
我知道沒有齊域的準許沒有人敢上前來,哪怕是給我們遞過來一件遮風的外衣也不能夠,但我還是一直在請求著,我不知道我到底是在求誰,我隻是希望能有一個人幫幫我,幫幫長贏。
我突然想到很多年前,阿娘走的那天,身子也是這樣一點點冷下去的,之後便再也沒醒過來。那時候我也是覺得這樣冷,刺骨的冷,我記得,是年幼的齊域將自己的披風解下來,披在我的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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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小大人一樣地對我說:「賀淮安你不要哭了,以後我做你阿兄,絕不讓人欺負你。」
可如今,害我到此番田地的,竟是當初那個口口聲聲說絕不讓人欺負我的人。
「……長贏,你醒醒,我怕,我真的好怕,你別不理我好不好?」
我怕極了,我怕是我害了長贏,我怕我會又一次失去摯愛之人。
不知過了多久,懷裡的人終於動了動,那雙冰涼的手費力地抬起一隻,用指尖在我臉上點了點,又失去力氣般很快滑下去。
長贏的嘴動了動,我俯下身,把耳朵靠近,才能勉強聽個分明。
「淮安,不要怕……我在呢。」
我伏在長贏的肩頭,在長贏跟我說完這句話之後,終於冷靜下來。
齊域從沒有給過我任何選擇的餘地,他是帝王,是九五之尊,他能讓全天下對他俯首稱臣,手上的鮮血和人命早已數不分明,又豈會怕多上我這一條,抑或是我腹中這一條。
我笑了,笑得眼淚淌了一臉。
「我倒是忘了,這後宮有三千佳麗,誰又不能為你誕下皇子綿延子嗣呢?你隻是不想讓我好過罷了,你從來便隻有這一個念頭。」
我摸了把臉,將長贏的身子放平在地上,站起身走到齊域面前,行了一個最為正式規矩的跪拜之禮,額頭磕在硬邦邦的地面上,發出咚的一聲響。
「和離書我來寫,我也會聽你的話,好好地生下這個孩子。」
「所以……懇請陛下,放過長贏。民女願留在這宮裡,一生吃齋念佛,感念陛下隆恩,為陛下祈福祝禱。」
13
長贏出宮那天,是我的冊封大典,我沒想到齊域竟會讓我去送。
我一身華服,滿頭的珠光寶飾扯的我脖子都是痛的。而長贏卻是一身素衣,依舊是幹凈俊朗的模樣,隻是大病未愈,讓他整個人看上去都更加憔悴了些。
我明白齊域為什麼準許我來相送了,他特意挑今天的日子讓長贏出宮,為的就是讓長贏親眼見到我如今這副模樣,自此以後再不敢有任何惦記念想。
「長贏,你在想什麼?」我看長贏一直愣著,開口問道。
長贏搖搖頭:
「就是覺得,娘娘本就是該富貴齊天的,這身衣服,您穿著當真是好看。」
我強忍著眼淚吸了吸鼻子。
「長贏,全是我對不住你,此生怕是沒機會了,我來世還於你罷。」
「淮安,恕我僭越,還是想這樣喚你。」長贏說。
「你沒有對不住誰,從來都沒有,以前沒有對不住陛下,如今更沒有對不住我。
淮安,你不要怪自己,更不必為此自責,你隻管好好活著。」
隻管好好活著嗎?從未對不住誰嗎?我這一世,從前覺得拖累了阿娘,後來又害了阿姐,齊域說我欠她們的,我理應長長久久地痛苦下去。
而長贏,他如今告訴我,我從未對不住誰,我可以好好地活著。
竟是這樣嗎?我想要山川湖海,大漠孤狼,想要自由自在無拘無束,想要和一個真正心悅之人過三餐四季的平凡日子,我所認為的「好好活著」,似是再沒機會實現。
「回去吧淮安,外面冷,仔細別凍著了,我也要走了,日後不知還是否有機會相見,但不管怎樣,我都希望你安康,那日以命相抵的傻事,可是再不要做了。」
我點點頭,眼淚含在眼眶裡,忍得一雙眼都是酸澀的。
長贏走了。沒有封地犒賞,沒有官爵傍身,甚至連月銀都沒來得及結算,拖著病身,立在宮門之外,卻又突然停住腳步。
「淮安,」長贏回過身,沖我笑笑。「縱然知曉再無可能,但我還是想要等等你,就像你從前也願等我到五十歲一樣,我也等你到五十歲,可好?」
五十歲嗎?
好!
14
皇帝新得了一位寵妃,不過月餘便連晉三級,據說若不是群臣上奏相阻,就連那皇後之位也是她的了。
「咱們陛下對這位娘娘寵得很,如今還懷有身孕,若是再誕下一位皇子,那自此以後地位便更是無可撼動了。」
「可我怎麼聽說,這位娘娘從前成過親嫁過人,還是陛下親自賜婚的,賜給了一個太監。」
「噓,不要胡言,當心掉腦袋。」
從跟隨齊域回宮到如今,這已是我被困在深宮裡的第六個年頭了。
肚子裡的孩子月份越來越大,我每天隻覺得乏累,總是在睡著,即便偶爾醒過來,也是看著院墻發呆。
隆冬臘月,院子裡蕭瑟悽涼,齊域命人搬來了許多的紅梅,日日有人照看修剪,竟是一點枯枝殘花也看不見。
我每日看著這些紅梅,像是活在夢裡。
花怎的會永不凋零呢?我定是還沒睡醒。
齊域經常會過來看我,有時候甚至會命人把奏折都送過來,整日整日地待在這裡。
我恭恭敬敬地行禮,恭恭敬敬地奉茶,恭恭敬敬地喊他陛下,卻從不主動與他說些什麼。
齊域說我活得沒有人氣兒,還在我喊他陛下的時候生氣地摔碎杯盞,問我到底會不會好好說話。我跪在地上,一遍遍重復著陛下恕罪。
我怕齊域生氣,我怕他哪天心血來潮會揚揚手命人殺掉我。
我不能死,我得活到五十歲,活到五十歲做什麼來著?怎麼不記得了?最近的頭腦越來越不靈光,整日都是暈乎乎的,我隻是知道,我須得活到五十歲才行。
那日齊域在我這批奏折,我撐著下巴看著他,突然有點恍惚。
「齊域。」我開口。
齊域抬頭看向我,眼裡竟是有說不出的驚喜。
「你……剛喊我什麼?」
我沒回答他的話,自顧自地繼續說。
「你竟比我年長的嗎?」
「什麼?」
「阿娘叫我喊你阿兄,可你看上去明明跟我差不多大嘛。」
「齊域,」我託著下巴眨巴著眼睛看著他,「要不這樣,以後在阿娘面前,我喊你阿兄,阿娘不在的時候,我就還是叫你齊域好不好?」
桌上的奏折被摔在了地上。
「賀淮安,你這又在玩什麼伎倆?」
我聽不懂齊域在說什麼,也不懂他為什麼生氣,但頭腦裡有一個聲音,他似乎不是這樣回答我的。
「以後在阿娘面前,我喊你阿兄,阿娘不在的時候,我就還是叫你齊域好不好?」
「隨便你怎麼叫。」
怎麼回事呢?怎麼會有兩個齊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