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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玨一把拽住我:「看什麼,寫你的作業吧。」
「可是媽媽……」
「她哭有爸爸在呢,你先告訴我這題你為什麼錯了?粗心大意,以後考試要吃虧!」
「你憑什麼說我,你自己錯題比我還多!」
「楚玨,這是你跟哥哥說話的態度?」
我朝他吐舌頭:「略略略……你跳起來打我啊!」
楚琦氣得半死:「你等著,小光頭,等爺腿好了,看我不揍死你!」
那天夜裡三點。
我起來上廁所,發現養父還在一樓的工作室畫畫。
在那個風雨飄搖情緒大起大落的夜,他畫出了他整個繪畫生涯裡評價最高的作品——《短發》。
我第二天起床上學時,養母還沒起來。
養父偷偷塞給我十塊錢:「你媽昨天累了,你拿著錢去外面買吃的,就跟你媽說我給你煮的面。」
養母嫌外面的吃食不幹凈,平時我都是在家吃的。
我頂著光頭去學校,果然成了全校最靚的崽。
教導主任找我談話,聽完我的一番陳述後感動得眼淚嘩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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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不讓你做檢討了,以後戴個帽子上學吧。」
我趁熱打鐵:「老師,那你能把我的課外書還我嗎,都是用媽媽給的零花錢買的,嗚嗚嗚……」
教導主任眼淚瞬間收住,瞪我一眼:「想得倒挺美。」
「上次的檢討書看來不夠深刻,再寫一份!」
呃……
果然姜還是老的辣。
養父帶養母去看醫生。
醫生說養母是精神壓力太大,才會導致的斑禿。
一定要保持輕松愉快的心態。
那些日子他們感情好得很,養母也不再戴假發,別人如果問起,她能大方回答。
楚琦的身體似乎也熬過了一個節點,恢復速度大大加快。
立冬後他去醫院復查,醫生說他目前的情況可以去上學了。
但還是有一些注意事項。
養母文筆不錯,平日裡也愛看書看電影這些。
當初她與養父就是因為共同的愛好、精神的共鳴才走到一起的。
養父推薦她去一家平臺上寫影評書評。
雖然稿費不多,但養母文化底蘊深厚,娓娓道來,收獲了一波粉絲和朋友。
她重新找到了自己的價值。
楚琦復課後,比從前努力專心,成績穩步向上。
和諧的日子過了一年多。
我幾乎以為我們會一直這麼幸福下去。
直到那個尋常至極的中午,下課鈴一響,我跟著同學們,像是出欄的牛崽一樣沖向食堂。
年少的我們,身體仿佛是無底洞。
總是很容易餓。
去得早,才能打到自己喜歡的菜,才能盡快吃上飯。
總算輪到我,我伸長脖子對著低頭的打菜阿姨甜甜開口:「阿姨,我想要一份糖醋排骨,能多給我幾塊排骨嗎?」
阿姨抬起頭,我看到那張臉後,幾乎握不住手裡的飯盒。
她穿著統一的工作服,脊背微微彎著,眼角爬滿密密的皺紋。
她比噩夢裡的模樣老了許多。
但我還是一眼認出了她——
我的生母。
生母也呆住了。
愣了好幾秒後,她試探性地開口:「來娣,你是來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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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握著菜勺的手微微發抖,眼淚在她渾濁的眼眶裡打著轉轉:「來娣,你不認識我了嗎?」
「我是你媽媽呀!」
我定在原地,渾身冰冷。
一年級時遭遇的那些議論,潮水一般往我耳朵裡湧。
「她是有多不招人喜歡,親爸親媽居然把她賣了!」
「我家的小狗我媽都不舍得賣呢!」
……
生母激動得從窗口伸出手,一把握住我的手腕:「老天有眼,來娣,媽媽總算找到你了!」
「媽媽錯了,以後媽媽一定會全力護著你,你跟我們一起回家吧。」
身後排隊的人在催促:「到底打不打菜啊?」
我猛然醒轉,一把甩開她的手,一字一句道:「阿姨,麻煩一份糖醋排骨,謝謝!」
生母眼淚汪汪,神色怔怔。
我加大音量:「一份糖醋排骨。」
食堂領導上前,訓道:「愣著幹嗎,學生等著呢!」
生母這才擦了眼淚。
她給我打了滿滿一勺排骨,但瞟見領導拉長的臉,又把排骨抖落一半。
真的很好笑。
連幾塊排骨都不敢多給我,居然敢大言不慚說會全力護著我。
我沒承認。
生母不肯放棄。
放學時等躲在走廊柱子後,我經過時她一把拽住我。
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
「來娣,媽媽當初也是不得已!
「媽媽不是故意要將你送人的,這些年媽媽天天晚上做夢夢見你求我別把你送走。
「現在我能找到你,是天意,天意!」
……
她嗓門很大。
同學們竊竊私語。
「這打飯的阿姨是楚玨她媽?」
「她爸不是畫家,媽媽是影評人嗎?」
「原來她是收養的啊!」
……
生母一把鼻涕一把淚:「來娣,媽媽給你跪下,你原諒媽媽,跟媽媽回家好嗎?」
說著,她屈膝跪下了下來。
我那時,還不到十五歲呢。
養父母把我保護得很好。
好到我忘記人性本來有很多醜陋,好到我一時應付不了這樣的陣仗。
我又氣又委屈。
紅著臉朝她吼:「我不會跟你回去,我永遠不會跟你回去。」
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
我像是被迫表演的猴。
他們會怎麼說我呢。
嫌貧愛富?
數典忘祖?
沒良心,白眼狼?
養母膝行著來拽我衣袖。
正是不知所措,教導主任沖出來。
他二話不說,拉著我一起「撲通」跪了下來。
他朝著生母作揖:「大姐,我給你跪下了,這裡是學校,現在是放學時間,你不要在這鬧好嗎?」
我直挺挺地跪著,質問生母:「如果我跟你兒子同時落水裡,你隻能救一個人,你會救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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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母訥訥:「你,你們怎麼會一起掉水裡?」
我拔高聲調:「你會救誰?」
生母嘴唇輕顫:「都,都要救!」
「撒謊!」我激動不已,「當初你們為了生兒子,把我鎖在家裡。」
「大夏天你們不回來,我餓得隻能吃餿飯。
「為了不給弟弟交罰款,你們兩千塊讓爸爸帶走我。
「你們買賣兒童,你們犯法了,你們不怕我去告你們嗎?」
養母眼珠子轉動著,低聲道:「我們咨詢過了,你養父母那裡沒有證據的。」
「告不了我們的!」
我肺都要氣炸了。
怒火在我體內焚燒,我紅著眼沖上去狠狠撞倒她:「無恥,天底下怎麼會有你這麼無恥的人啊!」
生母摔了個四仰八叉。
保安這時也趕了過來,將生母帶走了。
教導主任開車送我回家。
我下車時,他叫住我,用前所未有的溫柔語氣說:
「楚玨,你是個好孩子。
「錯的是他們,是幾千年的惡習。
「不是你!」
那一刻,我死死擰緊書包帶子,才不至於號啕大哭。
是啊。
我什麼都沒做錯。
為什麼要一次次打破我平靜幸福的生活。
生母鬧出這麼大動靜,食堂辭退了她。
可她並不放棄,天天蹲點守在校門外。
我上體育課時,她還會隔著圍墻喊我名字。
比私生飯還可怕。
養父如臨大敵,天天接送我上學。
同學們大多數還是站在我這邊的,但少不得還是會偷偷議論。
畢竟這種事,在學校也算大新聞了。
好在很快就放暑假了。
馬上就要初三,養母給我報了補習班。
這天她接我回來後,發現養父不在家。
工作室裡他最近用的畫板也不見了。
手機也一直打不通。
養母將外面打包的烤鴨扔在餐桌上,臉色一寸寸冷了。
她哂笑一聲:「我就不該抱期望,他那樣的人,就是沒有腳的鳥,這輩子都在飛,隻有死了才會落到地上。」
難道。
養父又再次踏上旅途了嗎?
我的心寸寸下墜。
楚琦的臉上也有藏不住的失望。
養母去廚房做飯,沒一會端出三碗面:「吃飯吧!」
面條似乎沒煮熟,吃起來又硬又澀。
正是難過,客廳門吱嘎一聲開了。
養父抱著畫板進門,嗔道:「吃飯也不等等我!」
養母捏緊筷子,冷嘲熱諷:「我還以為你又去流浪了,畢竟外面的狗屎都是香的。」
養父扔下畫板,不顧她的拒絕抱著她的臉狠狠親了一口。
「瞎說,哪有你的屎香。」
養母狠狠剜他一眼。
養父清了清嗓子:「我給你們準備了一個大大的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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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學期,我要去星城大學美術學院當老師了!」
養父這些年名氣很大,星大已經數次遞過橄欖枝,但他生性熱愛自由,豈會囿於三尺講臺。
所以之前都拒絕了。
養母太過震驚,仰著頭看他半天說不出話。
養父捏她的臉:「以後你可以擺師母的架子了……」
養母嘴唇微顫,眼眶漸漸紅了:「安邦,這,這會不會束縛了你?」
養父哈哈一笑:「人這一生,總是有舍有得。」
「我已經流浪得夠久了,以後,就讓我做江湖上的傳說吧。」
他一手撫著養母,一手揉揉我的頭和滿臉不情願的楚琦的頭。
微笑著:「你們是我最愛的人,這對我來說不是束縛,是獲得。」
養父入職星大後,我和楚琦也轉學到了星大的附屬中學。
這可是市重點,很難考的。
對於我和正要進高三的哥哥來說,無疑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
我恍然醒悟。
問養父:「爸爸,你是為了讓我擺脫生母他們,才答應當老師的嗎?」
養父笑瞇瞇:「是啊,爸爸就是這麼偉大,不要太感動!」
我輕輕捏拳:「可是明明錯的不是我們,為什麼我們要讓步?」
養父拍拍我的頭:
「因為爸爸媽媽愛你,不想拿你的前途你的未來去爭一個對錯。
「等你成了大人就會知道,短暫的讓步才能有更廣闊的空間。
「不必與身無長物的人計較短長,他們沒什麼東西好失去,所以無所畏懼。與他們相爭,無論輸贏,我們都是吃虧的。」
如今回頭想想。
養父給我最寶貴的財富,是他教會我傾聽、表達、尊重,還有忍讓、豁達。
他是星大的老師,我本可以直升高中部。
可養父養母那麼好。
像是燦燦明日,照亮我的人生。
我也想當一顆星。
縱使不能光芒萬丈,也要發出自己的光。
讓他們能在燦燦銀河裡,找到我。
然後指著我,告訴旁人:「看,那是我的女兒!」
這一年,哥哥高三,我初三。
為了能更好地照顧我們,也怕生母找到我們。
養父在星大附近新開的樓盤買了新房。
養母考了駕照,這樣就能跟養父一起接送我和哥哥上下學還有上各種補習班。
重點初中的學習氛圍比我之前的學校緊張太多。
每天不是在學校上課,就是在機構補課。
又或者是上門一對一授課。
我記得那是個春日的傍晚。
晚霞燒紅了整片天空,小區裡的玉蘭花都開了,幽香浮動。
廚房裡的油煙機嗡嗡作響。
養母不知又在準備什麼好吃的。
我走神了。
一對一的老師宋流珠姐姐敲了敲了桌子,問:「想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