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不必顧及江淮柳,我如同卸掉一塊重石般,冷笑一聲:「不懂規矩的東西,給我打完二十個巴掌丟出府去。」
青青猛然抬起頭,神色憤恨,卻被旁邊的僕婦快速地捂住嘴,一巴掌甩在她臉上。
我盯著她,慢吞吞道:「再多言,我就杖殺了你。別和我提什麼人人平等,你連籍貫都未入冊,算什麼人?」
燈火噼啪跳躍,江淮柳惶恐得像是無知稚兒,我也不知道自己想了什麼,也許是他也曾許諾會撐起將軍府的將來,會給我掙下一等诰命,隻是後來多了青青,仕途又因府中落魄遭受打擊,到底是物是人非。
他害怕地蜷起身子,神色茫然,像是失去了什麼。
我轉頭看向江淮柳,恭喜道:「江淮柳。你想要的自由,終於如願以償了。」
7
說實話,江淮柳滾出將軍府,沒什麼波瀾。倒是自從江行川回來,府中像是注入了一股生氣,連老君都能下床走動了。江行川進宮面聖,原來他被傳死訊的這兩年裡,是被敵軍擄走了,此番回來帶回了敵軍都城的城防圖,還有一顆敵軍將領的腦袋。
將軍府恢復往昔的榮耀,竟然隻在瞬間。
隻需要一個江行川。唯一讓人遺憾的是,江行川跛了足,也斷了一隻手,再上不了馬,也拿不了紅纓槍。陛下眷顧,他承襲了義勇將軍的稱號,得了兵部尚書的文職。
我也很為他開心,府中氣氛近來都很好。
丫鬟帶著陸姨娘的孩子在府中放紙鳶,威風凜凜的雄鷹紙鳶在天上這樣飛著,一不小心線卻被掛斷了,紙鳶掉在府中那株歪脖子樹上下不來。
那小孩和我親近,抱著我的腿哭:「大夫人,我的紙鳶下不來了。」
我蹙起眉看著那紙鳶,打算叫個伶俐點兒的小廝上去拿。一枚小石子很輕巧地砸過去,枝頭一晃,那枚紙鳶完好地落了下來,小孩歡呼一聲,跑過去撿了。
我順著石子來路回過頭,正見江行川站在我的身後,眉眼再不是少年時的意氣風發,添上了一些沉鬱。他以前自得臭美,冬日裡也不穿厚重的衣服,大笑打馬過長街,現下開了春,還畏寒地穿著大氅。
「你瘦了很多,將軍府多虧有你。」江行川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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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你也是。」
然後相顧無言,陷入了沉默。
兩個年少曾許白頭的人,竟然現在隻剩下這些話。
「眠卿。」他喊我的名字,卻別過頭去,喉間幾度回轉,「江淮柳已經被族裡除名,你才十七歲,不能被困在這個府裡,你可以改嫁。你的添妝不會少。」
他頓了頓,像是難以繼續,卻還是說下去:「如果你願意,可以認我做義兄,義勇將軍府會是你第二個母家。」
我張了張口,幾次都沒能發聲:「那你呢?」
江行川怔住,搖頭道:「我跛足斷手,不會再娶妻了。」
明明已經開春,竟然還是這麼冷。我冷笑道:「誰要改嫁?江行川,你別想過河拆橋。我費了這麼大力氣才立好的將軍府,你一回來就要把我趕出去,真是想得美。婆母寬容,沒有丈夫沾花惹草,這樣的日子神仙也求不得。」
我轉過身去,裙角急匆匆掀起雲色的弧度,手很快地捂住眼睛,我的眼淚快藏不住了。
如果我沒嫁給江淮柳,我還是寧國公府那個大小姐,就算江行川斷手斷腳又怎麼樣呢?
可是我如果不嫁給江淮柳怎麼辦呢,那時候將軍府已經快倒了。
那年我曾拜佛求得一隻籤,籤面上寫著——世間安得兩全法。
退也退不得,進也進不得。
8
青青姑娘聲稱已經知道如何治療疫病了,民間都給她建立起生祠來,陛下十分欣喜,御筆親下,給她了個縣主的位置。
我剛拜謝完皇後出宮,正好和進宮領封賞的她迎面撞上。
她滿面春風,身上衣服總算是正常了一回。
宮道不至於擁擠,但她偏偏要走到我前頭,很是自討沒趣。
青青在我面前站定,唇邊一個酒窩:「寧眠卿,按理你得向我行禮了。」
我懶懶地抬眼,似笑非笑:「為什麼?按你諸人平等的話,縣主和平民也該是這樣的。」
青青哽住,冷笑了一聲:「你不過是個棄婦,連將軍府的門都邁不出去,卻敢打我的巴掌,我隻是用你對我的方式教訓你罷了。」
我沒開口,我身後的皇後貼身侍女斥責道:「大膽!寧夫人剛接了一品诰命夫人的封號,你怎麼敢以下犯上?」
侍女隻是替皇後送送我,沒想到竟然遇見這種事情。青青睜大了眼睛,訥訥重復道:「一品?怎麼總是快我一步。」
江行川替我求來的,他立下大功,什麼賞賜都沒要,給了我一個傍身的诰命。他說,這個诰命是他們江家欠我的。
「因為你太蠢了,實在蠢笨。」我一字一頓地說。
青青於眼下的瘟疫到底是有用的,我不至於刁難她,給自己找無趣,隻是難免嘲諷一句:「等會兒見了陛下,別和宮宴時候一樣,張口就念你的詞了,小心又被拉下去打板子。」
她被氣得面色發白,抖著嘴唇一句話都沒說出來。
侍女替我撥開她,我施施然地往前去,再不用為忍讓她而讓自己受氣,心情真是愉悅啊。
我坐上馬車的時候,卻被人從身後叫住,正是江淮柳,他大概是陪青青來的,隻是他沒有觐見的資格。
我回過頭,正見他走來,神情有些憔悴,不修邊幅。他看了我面色紅潤的模樣,不免怔住,我過得比他在身邊時好很多。
「眠卿。」他喚我。
我盯著他沒應話。
江淮柳才抿了抿唇:「寧夫人。」
我點點頭,把手攏進袖中,打了個呵欠:「你一直嫌將軍府限制了你的仕途,如今自己另立門戶,想來是你和青青一直想要的自由。」
他的衣衫雜亂,配飾不倫不類。嬌養的手上都生了凍瘡,紅腫難看,眼下也掛著青黑,看出來過得不大好,隻是和我又有什麼關系呢?
「我睡時燃的梨花香哪裡有賣?我帶出府的用完了,睡得很不安穩。」江淮柳抿了抿唇道。
我平靜地看著他:「那是我親手調制的,很耗心神時間,我也沒有了。」
江淮柳臉色煞然一白:「你從沒和我說過。」
「這需要說嗎?你又不是三歲小孩,需要別人軟言告訴你。你隻是裝作看不見。」我笑了一下,「我雖然看不上眼青青,但她與你能情投意合,也算是好姻緣。你能為她頂撞整個將軍府,想來是愛得極深,這幾日如願以償,想來也是真的很快樂。」
他像是現在才反應過來,一直被自己忽視的、失去的東西是什麼。他再也碰不到一支梨花香,再也回不了將軍府,回首時也找不到一盞為他留的燈。她曾恭喜他得償所願,可他真如願以償了,卻並不快樂。
江淮柳曾有一個很好的夫人,後來,他帶回了一個新奇的姑娘。
有些話當日急怒,我沒能囑咐,到現在正好交代:「你向來畏寒,手生了凍瘡要多注意。又衝動自負,所幸有你所愛的人在,你總會為她著想。將軍府外很大,夠你和青青的紙鳶飛了。你一直討厭我說教管制,好在終於和我擺脫了關系。」
「那我祝你,自由喜樂。」
江淮柳嘴唇動了一下,眼中掉下眼淚,他不明白自己的恐慌從何而來,隻是伸出手,像是想要抓住什麼。
我後退半步,平靜地看著他。身後有人叫我,我回過頭,江行川正倚馬相待:「祖母高興,今日府中設了家宴,讓我來接一接你。」
我歉意一笑:「我得回家了,淮柳。」
婢女扶著我上了馬車,江行川替了車夫的位置,上車時我回頭最後一眼,正見江淮柳一個人站在原地,十分迷茫,不知道家在哪裡。
我聽見有人匆匆在後邊追著,像是在含著哭腔叫我的名字。
不知道江行川做了什麼,那人的步履頹然止住。我想起那年兩家剛轉訂下我和江淮柳的親事,我乘馬車出遊,也有人這樣追逐著馬車,拎著奔赴百裡射獵來的大雁,江淮柳曾止住馬車仰頭喘著氣,眼中帶淚:「眠卿姐姐,我也會給你抓大雁,我也會和你一生一世一雙人,你能不能,別丟下我們?」
車簾半掩,飄飄蕩蕩,露出江行川瘦削的背影,我笑著說:「將軍給我駕車,我好大的威風。」
江行川笑道:「給一品诰命夫人駕車,實在是在下的榮幸。」
車簾掀起的角像是雲霧,我伸出手,俯身往前一點就能碰到他的背脊,但我沒動。
他也沒動。
但我已經心滿意足。
9
一場大雨把春花打醒,萬物復蘇的時候,聽聞青青姑娘的牛痘已經研制好了,和江淮柳一起給得病的百姓醫治。
她信誓旦旦,用了她的法子,起先會發熱一會兒,接著就能康復了。已經試了第一批了。
城外聽聞她的名聲來求醫問藥的病人進不了城,隻能在城牆外頭扎起潦草的篷子。時間一長,帶來的幹糧自然都吃完了,我下令開半庫糧食放給災民接濟,平日裡相交的貴女夫人們也是這樣想的,運糧車從她們的府邸中扎實地運出稻米來。
青青看不上這些困在府裡的女人,可很多時候,我們的作用比男人大得多。
隻是這事到底是我牽頭,糧食是我親自帶人送到城外的。
江行川沒多說什麼,對我放半庫糧食沒有異議,出城也不阻攔,隻是跟在我的身旁陪著我。
暮色沉沉,地上倒的都是青青做的什麼消毒液,據說是很有效果。我遠遠地看著他們的黑鍋裡騰起來煮熟的糧食,才舒緩了一口氣。
我站得離這些病患挺遠的,裡外包得又嚴實,隻剩下眼睛露在外面。江行川最多許我站在這裡多看一會兒,再近就不行了。
「但願那個青青這回真的有用。」我嘆道。
有個六七歲的小姑娘往我走來,生得白淨,眼睛也明亮,隻是臉上已經出了一點點紅痘,像是紅色的雀斑。她也生病了,但她手上拿了一朵黃花,後頭的病人都看著她向我走過來。
花在那個名為消毒水的東西裡泡了幾遭,已經蔫了。她小心翼翼地放在我三尺前的地上,往後又退了回去,怕過了病氣給我。她露出虎牙笑道:「他們讓我謝謝姐姐!」
我重新坐上馬車,江行川和侍衛帶我往城內回去。迎面而來正見有人策馬出城,聲音恐慌:「神醫青青的牛痘沒用!用的人都死了!」
我掀開車簾回望,正見剛剛還滿懷希望的病患都慌亂起來,一根弦錚然斷裂,鍋碗打翻,哭泣尖叫奔走聲不絕於耳。我看見那朵放在地上的黃花被人踐踏,剛剛的小姑娘不知所措,摔倒在地上。
城門被加急地關上,我還要回頭看,卻被手捂住眼睛:「不要看。」
是江行川。
現下諸人匆忙,沒人能注意到我們,兄長與弟媳之間的逾矩。我閉上眼,沒叫他的名字,就當不知道是誰,我落了淚啊。,我問:「戰場比這個更慘烈嗎?」從我重見他開始,就想問的話,現在才能借著似是而非的機會說出來。
江行川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