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悅,封我诰命夫人,說我是「今朝婦容婦功之表率」「賢良淑德,行女子該行之事」。
這話聽著讓人不舒服。
隻是Ṭųₙ後來,我屢次三番打砸侯府,也算是辜負陛下的嘉獎。
男人流連章臺,是光明正大,可以放到明面上討論的,是上司下屬間心照不宣的事情。
女人想要尋歡作樂,隻能偷偷摸摸。
「阿姐。」
小倌低沉的聲音,將我拉回現實。
他生得標致,看起來也就十八九歲,年輕肆意,笑起來有顆和裴璟一模一樣的小虎牙。
「我叫小鶴。」
我笑了一笑,問他:「這也是花名?」
小鶴注視著我,濃密的長睫輕輕一顫,反問道:「阿姐想知道我真名嗎?」
他慢慢為我剝了個葡萄,渾圓剔透,汁水淋漓。
我躺在他懷中,看著他的動作。
小鶴生了一雙很好看的手,骨節分明,將葡萄送到我嘴邊時,也送來一點沾著汁水的指尖。
很甜。
我突然有點和裴璟感同身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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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翻身壓住小鶴,他一聲驚呼也未發出,倒在榻上,定定看著我。
眼睛很美。
像漾起波瀾的春水。
我的心神和春水一樣漾了起來,輕輕吻在他眼睛上。
「……」
下一個蜻蜓點水的吻,印在了他唇上。
小鶴捧住我的臉,加深了這個吻。
唇齒交融。
他的手一點點撫過我的鎖骨……腰側……
「好像,」我微微偏過頭,皺眉道,「好像有什麼聲音?你聽到了嗎……」
下一秒,門突然被人踹開!
我從榻上直起身,朝外看去。
正好對上裴璟怒意蓬勃的一雙眼。
他怒到極致,和我對視,竟然陰沉沉地笑出了聲。
「好啊,你,你居然真的……」
說著,裴璟三兩下將小鶴拽開,他嘖了一聲,眼神冰冷地瞟了小鶴一眼,像在看一具屍體。
數十年相伴,這眼神,我太熟悉了。
下一秒,裴璟抬腳便要踹ṱú⁶上小鶴心口!
幾乎是同時,我的腳,重重踢在了裴璟大腿上。
他一趔趄。
仿佛過了很久。
裴璟愣愣地看著自己,又看了看我,好像終於明白過來。
「你……你為了這個賤男人……」
「你別太粗魯。」
我不悅地開口,「嚇到人家了。他怎麼經得起你那一腳?」
裴璟目眦欲裂。
曾幾何時,我在侯府打砸、對著姨娘大叫時,他也是這樣說的。
隻是那時的他,比現在的我,還要冷靜,還要好整以暇。
裴璟終於在喉嚨中發出一聲怒吼。
他像個失去理智的瘋子,把房間裡所有能砸的東西全砸了。
門也被他踹壞,歪在一旁。
小鶴瑟瑟發抖。
我將小鶴護到身後。
設身處地,是很公平的東西。
隻有設身處地,才能感同身受。
我看著裴璟砸無可砸,在房間內來回踱步,手心處突然微痒。
是小鶴。
他倚著我肩頭,輕輕在我手心寫下幾個字。
「你是故意的對不對?」
裴璟雙目猩紅,眼底卷著沉沉的烏雲,咬牙切齒,「喬苑,你故意找這個賤男人,就是為了氣我,對不對?」
「你真是……你真是……」
他說不出話來了。
因為我對他,搖了搖頭。
6
裴璟認定我就是為了氣他。
任憑我如何否認,他都不聽。
「你心思果真陰沉,找那個男人,是想以其人之道還其人之身,是不是?」裴璟一字一句地說,「你想讓我感受你曾經的心情,想讓我愧疚。」
我搖了搖頭。
無數次地告訴他:「我已經無所謂了。」
裴璟拂袖而去。
他越發嬌寵秦姨娘。
縱得她整日氣焰囂張。
裴璟大張旗鼓,排場誇張到生怕我看不見。
他給秦魂與買下鋪面,送去一奁又一奁金玉首飾,騎馬帶她春遊。
秦魂與的笑聲,隔了三條街都能聽見。
青雲非常憤懑,咬牙切齒同我提起:「那秦姨娘天天花枝招展,還說夫人留不住侯爺的心……呸,狐媚子!」
我聽了倒沒什麼反應。
裴璟的心,我確實千方百計都沒留住。
現在已經不想要了。
時光很快,眨眼便到了我的生辰。
生辰宴每年都是辦的,我不喜歡排場,每一年都是自家人吃個飯。
曾經我看著那些姨娘就厭惡,死活鬧著不要和她們一起吃,隻想和裴璟二人共度。
每次都鬧得不好看。
現在來看,這些花一樣的美眷,也挺下飯。
我吃了幾塊酥肉,正想讓青雲幫我盛碗酸梅湯,一個弱柳扶風的身影,款款走到我面前。
是秦魂與。
她眼神拉絲一樣,繞著裴璟。
話卻是對我說的:「侯爺給奴家改了名,夫人,奴家如今叫做……」
「和我說幹什麼?」
我抬頭,「我又不想聽。」
秦魂與哽住,聲音很快帶上哭腔:「侯爺見諒,奴家隻是,隻是想和夫人說兩句話……」
裴璟沒說話。
秦魂與當他默許,淚眼盈盈,繼續道:「夫人當真容不下奴家嗎……」
裴璟坐在我身側,輕輕笑了一聲。
這飯是沒胃口吃了。
我將勺子一撂,冷冷道:「你要爭寵,應該去討好裴璟,而不是像個烏眼雞一樣,朝我使勁。」
「你是賤得難受,非要找人唱這出裝可憐的戲嗎?」
秦魂與張了張嘴。
淚水潸然而下,她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發狠道:「我去死就是了,夫人何必用這種話作踐我!」
說著,她再也支撐不住,軟倒在地。
秦魂與的手,狀似無意,碰倒了桌上的酒壺。
滿滿一壺酒,盡數傾倒在我身上。
酒液打湿襦裙,暈開深色的一團。
「夫人,夫人!」
青雲手忙腳亂,拿來帕子為我擦拭。
一片嘈雜。
我轉頭看向裴璟。
他也在看我,長眸微眯,手攥成拳,神色說不清道不明。
不知是不是錯覺,我竟在他臉上看出一絲意外。
但都不重要了。
我沉沉嘆了口氣,問道:「這就是你想要的嗎?」
「你和我成婚,就是為了看我被你的寵妾爬到頭上,被她陰陽怪氣,狼狽成現在這樣?」
「不,不是,」裴璟難得張口結舌起來,「我隻是……」
「如果這樣你願意和離的話,我可以一頭栽進花池子去,比現在更狼狽。」
這句話落到裴璟耳中,仿佛有千鈞重。
我讓青雲捆了秦魂與,將她發賣到莊子裡做苦力。
秦魂與崩潰了,又哭又鬧,大喊大叫,在地上打滾,想要爬過來扯裴璟的衣服。
她求他憐惜自己,同他說起往日的恩愛。
她痛哭出聲,竭盡全力想抓住這榮華一角。
裴璟始終沒有理會她。
「當年我向你要過一個願望。」我低聲說,「現如今,我想兌現它。」
「侯府裡的一切富貴,滿堂金玉,華服珠寶,我什麼都不要。」
「你曾經的諾言,許我百歲無憂,我也當你沒說過。」
「我隻要一紙和離書。」
一片死寂。
裴璟想說什麼。
他張了張嘴,什麼也沒說出來,嘴唇顫抖得不成樣子。
「阿苑……」
他的淚,終於落了下來。
聲音像一地碎瓷,「你……你是……原來你是認真的?」
「我早就是認真的。」
我平靜地,緩緩地,說出了這句話。
裴璟陡然暴怒起來。
他砸了手中的茶盞,雙眸紅得滴血,表情甚至說得上猙獰:「我不允許,你別想走!」
「十幾年,阿苑,你這樣就要和離,那我們成婚的十年算什麼?」
滿堂僕婢都悄然退下了。
偌大的廳堂中,隻有我們,與滿桌殘羹、杯盤狼藉。
裴璟一腳踩上瓷片,失態到站不穩,踉踉跄跄跪了下去。
碎瓷扎進膝蓋。
他渾然未覺。
隻是死死盯著我。
「我們是不會分開的。」他聲音嘶啞,「你也說過,永遠不會離開我,我們要永遠在一起,那現在算什麼?Ŧŭ̀₀」
我在他身旁蹲下。
注視著他盈滿淚水的眼睛,一字一句。
「算你賤,裴璟。」
7
我說過很多遍,要和他永遠在一起。
很多很多遍,我心悅你。
我從小母親早亡,父親不想假手他人,將我帶到軍中撫養。
老侯爺說,刀劍無眼,這麼小個女娃娃,到我府裡養著吧。
於是,我被武寧侯夫人抱在懷中。
結識了很小很小的裴璟。
我們一起讀書,一起習字,一起練武,一起長大。
十歲,我和裴璟一同參軍。
十六歲相戀。
十八歲成婚。
戰場上,我們總是依偎,最是默契。
他指著北國的雪原說要把那裡打下來,給我堆雪人。
行軍很苦,十六歲的裴璟懷裡總是揣著發硬的餡餅。他得意洋洋,說自己是我的儲備糧倉。
敵人的箭雨席卷而來時,他將我摁在懷中。
他送我家傳的環佩;他為我在千層臺階一步一叩首,求來保佑平安的錦囊;他將我攬在懷裡,近似承諾:「阿苑,小姑難產去了……你不要生孩子,我們不要小孩,就我們兩個人。」
他說,阿苑,我活一天,就護著你沒煩惱一天。
這叫,「百歲無憂」。
我們的二十歲,老武寧侯,戰死沙場。
我很難描述在死人堆裡看到裴璟時,是什麼樣的感受。
他中了流矢,呼吸微弱。
我費力地背著裴璟,一腳深一腳淺,爬出死人堆。
他伏在我肩上,好像連眼淚都流幹了,隻是呆呆地說:「我們中了埋伏……」
「爹死了。」
「他用身體護著我……」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
我努力不讓淚流出來,哽咽道:「裴璟,你要答應我一個願望。」
「我答應你……」裴璟的聲音很微弱,「千百個願望……我都答應你……」
「我不要,我就要這一個。」
我說,「你別睡,走到那棵樹下我就告訴你。」
「阿苑……」
「前面,前面,走到那個水坑旁邊我就告訴你。」
我對他道:「你別死,你死了我就殉情,到地下也和你在一起。你不想讓我死,就把眼睛睜開。」
……
裴璟撿回了一條命。
但傷到了臂膀神經,上不得戰場了。
刀劍曾經與裴璟朝夕相對,如臂使指。
但他現在,隻能對著刀劍發愣,對著老武寧侯的牌位流淚。
少年十五二十時,步行奪得胡馬騎。
……
昔時飛劍無全目,今日垂楊生左肘。
春風得意的少年將軍,到喪父、半身傷痛的新任武寧侯,仿佛過了很久,其實隻是三個月。
裴璟痛苦到嘶吼的時候,我抱著他,一遍遍地重復,會好的,會好的,我心悅你,我愛你。
我陪著他,一次次,張開五指,握起長劍。
人生再苦,總要有個頭啊。
到了谷底,之後的每一步,都是向上走。
我已經數不清那些日子。
數不清有多少個日夜為裴璟上藥,安慰他,陪他復健。
我們將臉貼到一起,像十六歲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