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聿的回答,在我預料之中,卻也在預料之外。
我原以為他會求陛下讓我放了秦依依,卻不想是要退婚。
不過想想也對,比起秦依依在定王府,還是和我有婚約在身更讓他厭惡。再者說,退了婚約,再想將秦依依娶進門就容易多了。
他今日的行為這般決絕,半月前醉酒闖我閨房又是何意?當我虞瑤是他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玩物?
真是可笑,逛窯子睡姑娘還得花真金白銀呢。
聖上的臉色同皇後一樣難堪,聲音也威嚴不少,轉而問我:「虞丫頭,此事你有何看法?」
事已至此,我還能有何看法?
沈聿不喜歡我,我亦不想喜歡他。此前之所以不願退婚,僅是因為不想遂了他的願成全他和秦依依,才和他空耗著。
若是真嫁過去,不是我給他和秦依依收屍,就是他們倆給我收屍。
按照沈昭所言,約莫是第二種結局更可信。
既然提前知曉不會有好結局,我為何還要上趕著送人頭?
「回聖上,臣女……」我刻意沉默良久,靜靜地欣賞沈聿焦灼陰鬱的臉色,看他如同熱鍋上的螞蟻,被宰的羔羊。
「同意退婚,但有個條件。」話音落了片刻,我看著沈聿深邃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一年之內,沈將軍不得娶妻不得納妾。」
「好。」
沈聿眸子一暗,壓下細密烏黑的長睫,回答幹脆,沒有一絲拖泥帶水。
我不動聲色地白了他一眼,在心頭暗罵。
Advertisement
好你奶奶個腿,喜新厭舊的王八羔子。
我和沈聿都同意了,聖上自然也無話可說,當即下旨婚約作廢。
15
出了皇宮,我直奔醉仙樓。
沈昭找到我時,我孤身一人在酒樓雅間,醉得不知東西南北。
他奪門而入,衣角帶起一陣風,吹散幾分酣眠的醉意。
他搶走我手裡的酒壇,恨鐵不成鋼般安慰道:「能避開既定結局是好事,沒什麼好傷心的。他不值得你如此。」
沈昭似乎對沈聿有很大的敵意,有時我很想問問他,為何對沈聿有如此大的怨念,但我知道問了也聽不見,隻能猜測或許是沈聿苛待了他。
我暈晃晃地辯解道:「我可沒為他傷心,我隻是生氣……嗝……」
胃裡翻湧,我打了個酒嗝,酒氣上頭,好似要將腦仁撕裂。
我接著道:「我後悔看走了眼。我和他相識十年,十年,就算養一條白眼狼也該熟了。」
五歲,我和他不打不相識,再後來他在太學處處幫襯我維護我。十四歲,聖上給我們賜婚,到如今及笄,反而相看兩厭。
這是我和他的前半生,但後半生絕不會有牽扯。
我拿得起,便也放得下。
沈昭十分捧場,嗤道:「白眼狼或許能養熟,沈聿隻能烤熟。」
聽完他的回答,我不覺笑出聲來,笑著笑著,眼角沒來由地一陣溫熱湿潤。
房間裡燈火憧憧,明亮而溫暖。
我的視線模糊起來,眼前雲遮霧繞,看不清沈昭的臉。
我斂笑問道:「阿昭,我和沈聿沒有成婚,是否有一天你會消失?」
他怔了一瞬,旋即展眉輕笑,搖頭道:「不會。阿娘在哪,我就在哪。就算我不在這個世界,隻要你記得我,我就一直在你身邊。」
「……對不起。」
我眨了眨酸澀的眼睛,思來想去,似乎隻能說出這三個字。
或許,從他來到這個世界,從他見到我的第一眼,從他開口勸我不要和沈聿成婚,就已經料想過自己的結局。
該是什麼樣的經歷,才會讓他堅定以自己消失為代價,勸自己的生身父母不要成婚。
「你沒有對不起我,該說對不起的人是他。」
又是良久的靜默。
「算了,不提狗男人,晦氣。咱倆喝一個。」我拿起桌上的一壇酒,倒了兩杯,手執其中一杯,朝他遙舉,「慶祝我從此脫離虐海,不再重蹈覆轍,慶祝你……」
我拍了拍腦袋,大概是被酒麻痺了腦子,思緒遲緩,嘴快一步,後知後覺道:「你人都要沒了,好像……沒什麼好慶祝的。」
「那就慶祝阿娘得償所願。」
他舉杯相碰,青瓷的叮啷聲清脆悅耳。
一如他朗月清風般的少年聲。
16
翌日在熟悉的床榻醒來,已經日上三竿,我頭痛欲裂,黑心商販準是給我喝的假酒。
青嵐遞給我一碗醒酒湯。
我接過來喝下,「昨日可是沈昭送我回來的?」
「是沈大公子。」
「沈元暮?」我一通胡亂地撓頭,迷惑道:「不是沈昭嗎?」
「是沈大公子沒錯。奴婢又沒喝酒,怎會認錯人。再說昨日您醉酒失態,差點將沈大公子打傷,奴婢不會記錯。」
我認錯人了?
還是我斷片了?
來酒樓找我的人,明明是沈昭。
難道被我說中,一語成谶,他消失了?因為退婚改變了原本的故事走向?
我心頭一慌,揉著太陽穴,努力回憶。
隻記得昨晚和他在醉仙樓大醉一場,之後是如何出的醉仙樓,徹底沒了印象。
果然喝酒誤事。
我顧不得頭痛,掀開被子下床慌慌張張地穿衣梳洗,一邊吩咐青嵐備馬車去沈府詢問沈昭的下落。
猶記得初見時,他一襲青衫磊落恣意,清亮流轉的眼眸仿佛藏著一春的明媚光景。
我如今才曉得其中的意味,那是失而復得後惶恐情怯的欣喜。
他身上隱隱的熟悉感,似破土而出的春芽,在我心頭深深扎根。
當初隻當那份熟悉感是因為他那張肖似沈聿的臉,相處數月下來,從最初的懷疑到如今的熟悉信任……隻願他還在京城。
出王府坐上馬車沒走多遠,傳來侍衛的聲音,說是迎面遇上沈聿離京的隊伍。
我吩咐趕車的侍衛將馬車停進一旁的深巷,等大軍離開後再啟程。
我焦急地坐在馬車裡,一心想著沈昭的事,耳畔清晰地傳來漸漸靠近雜亂無章的馬蹄聲。
沈聿經過時,恰有一陣風卷起門簾。他轉頭看過來,正好撞上我的目光,四目相交隻一瞬間,門簾又緩緩落下。
隔得遠我看不清他的神情,隻覺那道目光久久不曾移開。
京中各府馬車都有標記,一眼便能瞧出是哪家的,就算沒有風掀起車簾,沈聿大抵也能猜出裡面的人是我。
記得他出發去骊州那日,陽光也如今日這般燦爛。
他一身利落的黑袍高坐馬上,見我等他,他急急地翻身下馬朝我疾步而來,揚眉淺笑,同我說等他回京便挑個好日子娶我。
那時我滿心歡喜,將求來的平安符給他系上,在城門上目送他漸行漸遠的背影,直到天色漸暗還舍不得離開。
可笑人心如此易變。
馬車正要開動,被人攔了下來,挑簾一看是沈聿身邊的隨從。
「郡主,我家將軍有封信交給您。」
我淡淡地瞥了一眼,「你家將軍與我何幹?我與他已經毫無瓜葛,接下便是私相授受,平白壞了本郡主的清譽。」
說罷,我正要吩咐侍衛趕車,忽地想起他應該也是從沈府出來的,說不定知道沈昭的下落。
「不過我倒是有一事想問你,沈昭可在沈府?」
他並不直言,隻將信往前一遞,「將軍說,您看完信自然就知道了。」
僵持之下,青嵐將信接過來遞給我。
我打開信封,展開信紙匆匆一看,上面寫著密密麻麻的大氣正楷。無非言他有苦衷,求我諒解雲雲,還說秦依依對他很重要,我不能動她。
他並未明說是何苦衷。
即便真有苦衷,他又憑什麼以為在欺瞞我之後,輕飄飄的二字苦衷就能勾消我心中的隔閡。他又憑什麼因為自己的苦衷,為了秦依依不分青紅皂白地冤枉我傷我真心。他又憑什麼要求我護好他的秦依依?
他憑什麼?
他當自己在做戲,而我卻當了真。
破鏡難圓,同一個坑我也不會跌倒兩次。
最終,我的目光被一行字吸引——
「沈昭我帶走了。」
這幾個字的墨跡透過紙背,字跡也有些許潦草,看得出來執筆之人寫信時心情不佳。
隨信還附有一塊平安鎖樣式的青玉佩。
這塊青玉佩我自小佩戴。
聽聞是我出生那年父王遠在邊疆託人送回京城的。
玉佩曾被高僧點化,可護佑平安。
世間隻此一塊,我自然熟悉得很。
隻不過這塊玉是沈昭的。
那日從沈家私宅離開後,他為了證明身份,將這塊玉給我看。
同我貼身佩戴的玉一模一樣,就連上面細微的紋路也沒有絲毫差別,這也是我相信他身份的原因之一。
沈昭同我說,他的身份除我以外,再無其他人知曉。是以這塊玉,沈聿應是當成我貼身佩戴的了。
可我想不通,他為何要將沈昭帶走?
南疆偏遠,此去山高水長,危險重重,ƭũ̂ₕ不知歸期。
按照沈昭對他的態度,自然不會乖乖跟他走,便隻能是沈聿強行帶他離京。再說沈昭似乎對沈聿格外畏懼,一路上不知要受多少委屈。
想到這,信紙已經在我手心被蹂躪成團。
這個瘋子,他竟讓沈昭同他一起赴險。
我正想讓那人傳話,抬眼看向車外,才發現沈聿的隨從早已離開。
許是覺察到我神情不悅,青嵐低聲道:「郡主,那咱們還去沈府嗎?」
原也隻是去沈府打聽沈昭的下落,如今知道了,自然也就沒有去的必要。
「不必了,回府罷。」
17
回府時,秦依依迎風站在府門口,被一人摟在懷裡調笑,是蕭貴妃所出的太子李辭,排行第二,弱冠之齡,十足的浪蕩子,欺軟怕硬,當初在太學時沒少撺掇狗腿子李從義和我作對。
據我所知,蕭貴妃便是當年害皇後流產的罪魁禍首,或許是因為蕭貴妃的母家有兵權,又或是母憑子貴,聖上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隻可惜前朝後宮的事,不是我一個郡主能過問能左右的,我便也隻能裝作不知。
自打數年前李辭被封為太子,他行事越發乖張,引起朝中不少大臣彈劾,說他德不配位,不文不武。
聖上不知存了什麼心思,將這些彈劾的奏疏視而不見,放任自流。
後宮亦是如此,蕭氏連皇後娘娘都不放在眼裡。
旁人隻道聖上溺愛太子,寵愛蕭貴妃,倚重蕭氏一族。
京中便也有不少小官變著法的巴結蕭氏。
沈家倒是素來與蕭家不合。
這不,沈聿前腳離京,李二後腳就在定王府門口跟秦依依不清不楚。也虧得沈聿在信中為她求情,讓我不要為難她。
若是他看見眼前的場景,情人和敵人摟在一塊,不知是何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