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來寧州尋救命恩人的那天,我被阿姐支出去找一味藥材。
等我回家時,她已被長公主認作義女,即將遠赴華京,賜封郡主。
她偏執道:「那年你在郊野受傷時,是我迎著風雪背你出來,這次就當還我。」
我答應了她。
人人都以為她此去是榮耀坦途,卻不知長公主要的隻是一個替她女兒遠赴異邦的棋子。
她心生懼意時,我卻篤聲道:「我會助你高飛。」
1
百花宴上公然羞辱我的知府夫人再度上門議親了。
彼時她說我出身太低,會辱沒了她的兒子。
如今卻拉著我的手,連連贊我風姿綽約,若遠山芙蓉。
隻因我的阿姐成了長公主的救命恩人,已被長公主收為義女,陛下冊封她為陵陽郡主。
渡口的船已經在等著了,不日她將遠赴華京,成為長公主的掌珠。
人人都說我沾了阿姐的光,從此水漲船高,身價倍增,就連曾經眼高於頂的知府夫人也說如今的我堪配她的兒子。
可那真是屬於阿姐的榮光嗎?
夜深時,她拉著我的手,苦苦哀求道:「從小我什麼都讓給你,從不與你爭,這一次,你就讓一讓我吧。」
她眼眸中充斥著堅定之色,這個機會,她絕不願意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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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姐,你若選了這條路,可就不能回頭了。」
我的暗示,她聽不進去。
她握著我的手,哽咽道:「楚雲稚,你記不記得十歲那年,你受傷時大雪封山,是我一步一步把你背出來的?」
我當然記得。
她在提醒我,我欠她。
「記得,我還你。」
撂下這句話,我的身影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長公主來寧州的那天,楚緒說她心悸疼痛,讓我出城為她尋一味藥材。
可我回來的時候,闔府相賀。
因為我的姐姐楚緒拿出了信物,一躍成為了長公主的救命恩人。
那隻玉竹簪子,正是我數月之前讓她看過的。
她在那時,便起了心思。
她主動執起我的手,在她的哀求目光中,我沒有拆穿她。
那日在山中偶遇長公主的人是我,彼時她已經高熱不退、神志不清了。
可隨行的幾個丫鬟束手無策,恰好我入山採藥,藥簍中有可用之藥。
是我救了她。
當日我因試藥不當臉上紅腫不堪,便以面紗覆面,她們並沒有看過我的容貌。
得知我因出身太低遭人奚落,她便隨手拔下頭上的玉竹簪子贈我,彼時還笑稱我的福氣在來日。
接楚緒上京的船,將在明晨出發。
長公主是當今陛下的親姐姐,當年扶持陛下登上帝位,從龍有功,倍受敬重。
整個寧州上下都在說,楚緒此去,乃是鳳凰乘風,自當扶搖萬裡。
我平靜地看著眾人豔羨的目光。
臨行時,我在她身旁附耳道:「長公主七年前路過寧州青山寺時曾在佛前許願,來此是為了還願,你可莫要說漏了嘴。」
……
她向我投來感激的目光,然後按捺住心頭的喜悅,轉而上了船。
她的身後婢僕如雲,排場奢華。
岸邊圍滿了人,整個寧州的官眷都在這裡目送著她離開。
我父親隻是一個六品小吏。
可從此,寧州皆知楚家有女楚緒,得封郡主。
其實,長公主七年前在青山寺許願是為了她的女兒,如今再來還願還是為了她的女兒。
長公主下嫁安平候,恩愛佳話傳遍四方,她們膝下有一女,那個女兒卻是出了名的紈绔跋扈、心狠手辣。
楚緒不知,她入長公主府,可是要和那位惡名滿京都的奉華郡主做姐妹的。
2
我遇見那位知府公子的時候,他正挑著眉,上下打量著我。
「你就是楚家的二女兒?母親真是老糊塗了,就你這樣的身份,若與你婚配,來日我大概要被那些公子哥兒笑掉大牙。若是那陵陽郡主來,勉強還能稱個般配……」
他邊說話邊搖頭,仿佛真的委屈了他。
我近前一步,緩聲道:「知府家門楣太高,我從前未曾想過高攀,日後也決計不會,請唐公子放心。」
見我態度漠然,他嗤道:「不識抬舉。」轉而拂袖而去。
我身旁的丫鬟綠尋憋了一肚子悶氣,最後隻能鬱鬱道:「若是小姐您被封為郡主就好了,我們也不必再受人冷眼了。大小姐命真好,飛上枝頭……」
「她自有她要走的荊棘路。」
我出聲打斷了綠尋的話。
知府家命人送來帖子,邀請楚家過府聽戲。
這是一場不容推拒的宴。
宴間,知府夫人的意思是想要盡快定下這樁婚事,最好年底便能成婚。
話裡話外,更是說著知府大人對父親的提攜之情。父親的仕途在他們的手上。
唐家公子並非良配,風流浪蕩子的名號傳遍寧州,可父親的臉色變了又變,最終隻能推拖著,不敢明拒。
沒有與之抗衡的實力之前,便隻能逆來順受。
正如百花宴上,知府夫人當著眾人的面說我不配,我也隻能強忍。
也正如父親如今的有口難開。
我出去透氣的時候,剛好撞見那唐公子攬著美人,互訴衷腸。
美人低泣,「若是主母進門,焉有我容身之地?」
他寬慰道:「你怕什麼?你已有了我的骨肉,若是她不識相,這後宅自有的是法子治她。」
我並未聲張,隻原路返回。
一切都如前世一樣。
隻不過,這次的我,再無前世的惶恐與慌張。
謹小慎微、低頭做人的日子,不會持續太久了。
楚緒的高飛,注定伴隨著楚家的高飛。
我遙望京都,低聲道:「楚緒,縱知來日事,我仍舊選擇送你入華京,助你高飛,你可莫要讓我失望了。」
3
知府家的聘禮直接抬進了楚家。
父親的臉色鐵青,終是忍無可忍,命人連人帶物扔了出去。
他枯坐了數個時辰,最後低語著大不了不要這仕途了。
他怕楚緒難做,更怕我受了委屈。
次日深夜,他都還沒回來。
知府安排他去周圍的荒僻鄉野辦事。
可是周遭縣城前些日子剛發生泥流滑坡,山路難行,甚是危險,母親憂心如焚。
這分明就是知府大人的刻意為難。
算算日子,擢升的旨意就快到了。
我相信楚緒,按照她的本事,會得到長公主的歡心的。
再加上長公主的愧疚,楚家騰飛的機會就在眼前。
聖旨傳來的時候,父親還沒回到府衙,是那知府大人代他接的旨。
父親躍升數級,調入吏部司勳司,不日將赴京上任。
那知府大人慌忙前往周遭荒僻之地尋他,歸來時一身泥濘,甚是狼狽。
父親被尋回來的時候滿眼愕然。
楚家舉家入京,離開寧州。
直到上京路上,他都還沒回過神來。
露洗華桐,煙霏絲柳。
巍峨錦繡的皇城再度映入眼簾,可我卻沒了前世的歡喜雀躍。
剛一入城,便衝撞了貴人,正是那位驕橫跋扈的奉華郡主。
父親誠惶誠恐,可我知道這是貴人主動湊上來找事的。
她騎在高頭大馬上,目光鄙夷地斜睨著,「你就是楚緒的妹妹?」
前世她也曾這樣問我,可那時的我被她高高舉起的馬鞭嚇到了,不由地後退了幾步,卻踩到了裙角,跌坐在了地上。
鬧了好大的笑話,她笑得前仰後翻,最後說:「果真是鄉野出身,上不得臺面。楚緒的妹妹,不過如此。」
可如今,我迎著她的馬鞭,從容道:「是,我是楚緒的妹妹。」
她眼眸微抬,透著傲慢,「你驚了我的馬,便該受罰。」
我沉聲道:「當街縱馬行兇,有違律例,郡主難道想出現在臣工們的彈劾名單上嗎?」
她趾高氣昂道:「彈劾次數多了,也不差這一回了。」
話音落,她手上的馬鞭便朝我揮來。
我躲避之間,恰有一人閃身而來,護在我的身前,抬手奪過她的馬鞭,扔在了地上。
眾人被這般變故嚇到了。
他背對著我,可是那挺直的脊梁,不折的風骨,還是讓我在一瞬間認出了他。
奉華郡主的臉色也在這一瞬間變得難看。
她冷聲道:「你竟然為了護她而對我動手?」
「臣維護的是大安律例,當街縱馬,視同行兇,郡主,您逾矩了。」
他出聲和緩,篤定從容,一如當年那個忠直如竹的賢臣。
奉華郡主怒氣翻湧,卻按捺住了。
她喜歡他,喜歡到可以為他違逆聖旨,不願和親遠嫁。
前世,我曾撞破她在和親前夜,對著他訴盡衷腸。
可是他著一襲青衣,隻遠遠淡漠地說著:「郡主願意和親與否,與在下無關。」
隻一句話,便讓郡主哭得肝腸寸斷。
他從不是多管闲事之人,今日的出手相助,已是出格之舉了。
與他目光相觸的那一瞬間,我平靜相對。
我向他道謝時,他的目光落在我的面龐上,眸光中卻透著疑惑。
或許,他也和我一樣有熟悉的感覺吧。
再世重逢,故人相見。
隻是,他不記得。
直到身旁輕咳聲響起,他才意識到自己的失禮與失態。
丫鬟低聲問我:「小姐可是與那位公子有舊?」
有舊?
隻是當了數載夫妻罷了。
謝景言,他是名聲大噪的朝中新貴,是為百姓請命的探花郎,更是願以性命做局力破重案的賢臣。
可惜,卻非良人。
4
入京安頓好之後,楚緒出現了。
她衣著華貴,儀態萬方。
長公主似乎真將她當作親女兒對待了,至少在外人面前是這樣的。
她逐漸走近,停在我的身旁。
她身後的侍女們捧著託盤魚貫而入。
「阿稚,這些東西你定會喜歡的。」
錦衣綾羅,珠釵簪環,的確耀眼奪目,美不勝收。
母親也露出喜悅之色,站在我身旁笑道:「你阿姐最是記掛你的,沾了她的光,楚家才有現在的好日子。」
楚緒聽到這話的時候,面色難堪,眼底浮現出愧疚之色。
待母親離去,她才緩聲道:「是我搶了你的。」
我眸子微抬,定定地看向她,沉聲道:「這次不是你搶的,是我故意讓給你的。」
她眼底閃過錯愕,滿目不解。
以後,她會明白我說的話是什麼意思的。
「聽說你和太子走得很近,若有真本事,那便一步一步走到太子的身邊去,得到權力,成為和他並肩而立的女子,那樣,你想要的一切才可以實現。」我緩緩說著。
她往後退了一步,神色略顯張皇。
因為我料對了,說準了。
我精準地說出了她所有的謀劃,所以,她害怕。
「你不拆穿我,又知道我籌謀的一切,你想做什麼?」
面對著她眼底的防備,我拍了拍她的肩膀,「阿姐,不要怕,我不僅不會拆穿你,還會幫你瞞天過海、步步功成。」
我嘴角勾起一抹弧度,可她眼底更顯茫然。
我怎麼會去拆穿她呢……
長公主根本就不在意是誰救了她,是楚緒還是楚雲稚,根本無足輕重,她要的隻是一顆溫順聽話、端莊大方的棋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