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嫡姐入宮為後前,曾俯首教誨:「阿汀,我不在,你要護好自己。」
我含淚應好。
五年後,皇後失寵,被奸人迫害失貞,當晚投缳自盡。
天子下令,廢後孟氏無德,滿城不許缟素。
我代孟家請罪,因盛極容貌被陛下帶入宮,寵冠六宮。
拖著天子共同葬身火海那日,他暴怒地掐我的脖子:「朕對你孟家不薄,因你的緣故,都沒計較那失貞的廢後!」
我任由火苗燎上全身,恍若未覺:「我計較。」
再醒來,又回到了嫡姐入宮那日。
她摸著我的頭,轉頭進了吃人的宮城。
我脫下華服首飾,轉頭進了見血的軍營。
——我倒要看看,我領兵圍住皇城之時,狗皇帝還敢不敢說「廢後」二字。
1
接嫡姐入宮的馬車停在院外,管教嬤嬤與公公魚貫而入,金銀賞賜一箱又一箱地抬入府內。
京中近日人人皆知,孟家嫡長女在中秋宴席上被陛下看中,點入宮中,不日冊封為後。
自從陛下發妻去世後,後位空懸多年,孟家出了個皇後,這可是祖墳冒青煙的好事。
因此滿府喜氣洋洋,隻有一隅的僻靜小院冷冷清清,絲毫不見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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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嫡姐孟思瓊正如前世一樣,在離開前來到了我的小院。
她摸了摸我的頭,殷殷囑咐:「阿汀,日後我入了宮,就不能再照看你了,你要護好自己,萬不能委屈了自己。」
我抬眼看著她。
她還是熟悉的模樣,顏如渥丹,玉面淡拂,眸若春水,娉娉婷婷,端莊嫻靜,一看便是教養極好的閨閣大小姐。
她從小便是如此,與世無爭,溫柔懂事。
她教養我長大,長姐如母。
她死在深宮中,我沒能見她最後一面,也沒再聽她喚過一句阿汀。
孟思瓊頓了頓:「我給你留了東西,這些銀票是我前日變賣一些莊子店鋪得來的,你藏好,莫被人發現。這枚玉佩是我外祖家的,你遇到麻煩便去找我舅舅,他會幫你。」
「孟府不是什麼善地,阿汀,若可以,早日離開。自由自在,也不是什麼壞事。」
這段話,她上輩子沒有和我說過。
我再看她,隻見姐姐那雙總是含著春水般的笑眼好像被什麼冰封了,似有冷意。
隻一眼,我就明白,她也回來了。
可我什麼也沒說,隻是如前世一般紅了眼眶:「姐姐,保重。」
「阿汀,保重。」
孟思瓊轉身離開了。
馬蹄嗒嗒,聲音漸漸遠了。
我也褪下了身上的裙裝首飾,換上一身輕便的褲裝,拿著姐姐給的銀票和玉佩,裝進衣服內繡好的暗兜。
我走出房門,最後看了一眼冷冷清清的院落,輕車熟路地翻牆而出,目的明確地奔向林府——那裡是嫡姐的外祖家,也是當今的骠騎大將軍府。
2
我是孟府最不起眼的庶女,孟思汀,除了一張臉一無是處。
然而我的嫡姐孟思瓊,自幼聰穎,貌若天仙,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禮儀姿態也完美無缺,堪稱京城第一閨秀。
我自幼生母早逝,被抱養在夫人膝下。
夫人出於林家,是典型的將門虎女,曾上過戰場,也曾策馬奔襲,現在卻隻能坐在宅院裡,日日相夫教子。
她隻有嫡姐一個女兒,因為性格冷淡不受寵愛,偶爾會望著自己不出鞘的劍發呆。
她練劍從不背著我們,讀兵法策略也是。
但夫人一身舊疾,在我來的第四年,她便因病去世了。
嫡姐聰穎,善兵法策論,家中兄弟們怎麼都學不會的東西,她一點就通,甚至寫出的文章,任誰也挑不出錯。
而我生性好動,被夫人捏過骨,她贊我資質奇佳,我便堅持下來,日日與夫人習武。
夫人臨走前為我留下數本兵書與武法,我看不懂,嫡姐卻願為我細細講解。我研習多年,武藝長進,出入孟府易如反掌,往往無人察覺。
可惜我們是女子。
這些不便展於人前的東西,我們隻能與彼此分享。
嫡姐與我對弈,總是勝我三子,我耍賴要重來,把溜出門買的小吃點心都拿出來賄賂她。她笑著點點我的鼻子,問我去哪玩了。
我便嘿嘿笑著給她分享我今日的見聞。
她借我的眼睛看人間,我趴在她膝頭聽她跟我分析天下局勢。
她入宮那幾年,我原以為隻要安安分分地護住孟家不給她添麻煩,她就能平平安安。
是我錯了。
嫡姐投缳自盡那晚我驟然驚醒,光著腳走在庭院中,下雨了也渾然不覺。
我焦躁不安,卻不知緣故。
京城內傳來她不守婦道與侍衛有染的傳聞,陛下震怒,廢了姐姐後位,不允全城缟素,也不允她入皇陵。
是我們的父親,孟家家主孟尚書前去請罪,甚至大義滅親,把姐姐逐出了族譜,陛下才息怒。
她不再是孟家女,也不是孟皇後,她成了無名無姓、無家可歸的孤魂。
她頭七那日,滿城歌舞升平,府內張燈結彩,無一人迎她回魂。
後來我被孟尚書送入宮,世人更忘記了,如今寵冠六宮的柔妃,還有個姐姐,是曾經名滿京城的孟皇後。
世上除了我,還有誰會記得她?
既然孟家護不住她,那就由我來護住她。
3
我坐在林府正廳。
「我聽阿曦提過你,」主座的男子聲如洪鍾,身材高大,「你就是她抱過去的那個娃娃吧?」
他就是當今骠騎大將軍,林遠山,也是姐姐的外祖。
我點頭應是。
寒暄的話說完,主座旁的青衣男子單刀直入地問我。
「你拿著思瓊的玉佩來找我們,是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
他就是姐姐的小舅舅,當今鎮南將軍林邵。姐姐死時林邵正隨林將軍出徵,驟然聞此噩耗,又被偷襲,戰死沙場。
不僅如此,軍營內出了奸細,給了林將軍錯誤的情報,林家軍因此全軍覆沒,馬革裹屍,惹人唏噓。
後來我入了宮,才知道這是上面那位一手策劃的,目的就是收回林家兵權。
我看著他:「我想入軍營。」
「你說什麼?」
「我想入軍營,」我重復了一遍,「我想要將軍替我提供一個身份,並在日後我有需要的時候扶我一把。」
他以看怪物的目光看著我:「你知不知道這是欺君的大罪?」
「林家勢大,若想保全自身不如急流勇退,這時候就需要一個人扛起林家傳承下來的東西。」我恍若未覺,認認真真地說,「我可以做到。如果我做不到,林家大可和我撇開關系。」
聽到這話,林家其他人勃然色變。
「女娃娃,」骠騎大將軍卻不怒,隻是擺了擺手問我,「我問你,你想要什麼?」
「我想要上戰場,繼承夫人的遺志。」我想了想說,「我的武藝和兵法都是夫人教的,她不希望我困在內宅一生。」
大將軍搖頭:「撒謊。」
確實是撒謊,夫人從未說過她想做什麼,也沒說過希望我以後走什麼路,一切都是我的猜測。
我沉默半晌:「我想救一個人。」
我想救一個人。
上刀山下火海也沒關系。
「你來之前,我收到過瓊兒的來信,她和你說得一模一樣,希望林家急流勇退。」林將軍站起身,「我都這把年紀了,倒不是說貪戀權勢,隻是胡戎未平,到底有些不甘心。」
「既然你給了理由,瓊兒連玉佩都贈給你,老夫信你這娃娃一回。
「隻是,我林長山的女兒林曦君,在出嫁前也是上陣殺敵,以一敵十的悍將。戰場兇險,我不願你一個小姑娘送命,你說你的武藝由她教習,那就證明給我看看。」
「林邵!」他喊林邵,「喚三郎過來。」
林邵皺眉:「父親……」
「我林家兒郎個個驍勇善戰,三郎是我孫兒,和你一輩,由我親手教大,隨我出徵一年。」林將軍輕描淡寫地說,「撐過一炷香的時間,我親自送你入營。」
聞言,林家眾人皆驚,林邵更是著急:「父親,她隻是個小姑娘,現在也許是一時衝動……」
林將軍不理睬,隻是看著我。
我不避不讓:「是,我定盡力而為。」
4
過去我聽過林家三郎林今越的名字。
據傳他驚豔絕倫,是京城兒郎中騎射最好的一個。去年隨祖父出徵,單騎走敵營,帶著敵方將領的首級而歸,戰功赫赫。
如今他站在我面前,劍未出鞘,一股肅殺之意已經逼近。
我知道,那是在戰場上廝殺出的血氣,他是真正灑過血的將士。
林今越眸若寒星:「請。」
我行了一禮,拔劍出鞘。
戰場上本無男女之別,握得住手裡的劍,才能保護心裡所想的人。
姐姐死後的無數個夜裡,我痛苦不堪,憎惡自己的無能為力。
我明明拔得起手中劍,卻隻能披上水袖盈盈而舞。
我明明恨皇上恨得咬牙切齒,卻每晚巧笑倩兮,曲意承歡。
我明明是個木訥純樸的性子,卻學會了奴顏媚骨,變得佛口蛇心。
我策劃過無數種刺殺他的方法,為此夜夜練劍。
宮中不可有兵器,我便以竹枝為劍,可破空入木三寸。
可我做再多,姐姐也回不來了。
我被壓得喘不過氣來,偶爾會想,殺了他之後我要做什麼。
我想不出來。
知道她回來後,我也不敢和她相認。
我怕她問我後來過得怎麼樣,有沒有顧好自己,為什麼像她一樣回來了。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不敢說我焚身火海,不敢告訴她阿汀早已面目全非。
我隻是想清楚了,皇帝昏庸無道,天下民不聊生,那就另立新帝。
我姐姐心懷天下,有慈悲心腸,也有經天緯地之才,她作的策論比那些酒囊飯袋強,她教林家的兵法令林家戰無不勝。
憑什麼她不能為皇?
我要當她座下鷹犬,成為她最鋒利的劍、最兇惡的虎。
眼前遇見的一切,都是我的阻礙。
我要做的事,容不得任何阻礙。
寒光凜冽,兵戎相見,在林今越驟然瞪大的瞳孔中,我借來的木劍已經削去了他額邊的一縷鬢發。
滿座寂靜。
我垂眼:「多謝賜教。」
所有人都反應不及,呆呆地看著潰敗的林今越和收劍的我。
庭院響起掌聲。
「好!好!好!」林將軍拊掌,連說三個好字,「從今日起,你就是我偶然遇見的民間少年,因為天生怪力被我點撥,現在又被我引薦入軍營,你叫——」
「……司君。」
他望向我,我一恍惚,便說出這個名字。
夫人名曰林曦君,嫡姐思瓊和我思汀的名字皆由她取。
她偶爾會坐在窗邊,滿身寥落。
「思瓊思汀不思君。」她對我們嘆息,「日後有機會便去看山看水,世間之大,去看你們覺得美好的任何事,永遠不要把心掛在一個人身上。」
我和嫡姐年幼,因此似懂非懂。
但從那天起我就隱約有了感覺,夫人心底葬了一個人。
正如她死後,永遠葬在了我和嫡姐心底。
思瓊思汀,亦思君。
聽到這個名字,林將軍愣住,旋即他嘴唇顫抖,一個八尺大漢,眼眶竟然有些發紅。
他掩飾般側過臉:「京城的風甜絲絲的,燻得我眼睛疼。」
可林家沒人拆穿他,因為那些長輩的眼眶都紅了,尤其是林邵,他的拳頭緊緊握著,半晌又頹然松開。
他是夫人口中最護著她的弟弟,也是嫡姐口中最疼愛她的小舅舅。
聽聞夫人的婚事是聖上下旨,皇命難違,從此馳騁沙場的女將軍成了深居簡出的後宅婦人。林家拼盡一身軍功,也沒能將她從那泥潭中救出,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枯萎。
我躬身:「卑職司君,見過將軍。」
「既然要救一個人,那就自己爭口氣。」林將軍拍了拍我的肩膀,聲音低不可聞。
我知道他的意思。
他沒能救下林曦君,所以希望我救下孟思瓊。
我抬眼,目光平靜。
林家一身忠骨,才會被卸磨殺驢,任人宰割。
可我早想弑聖殺父,是真正的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輩。
我瘋了嗎?
也許早就瘋了吧。
5
景朝雖然國土遼闊,但北有胡戎,南有倭寇。
西南地區毒瘴遍布,蛇鼠橫行,再加上臨海多雨,那些賊寇又善水性,林將軍鎮守多年才平定水亂。
西北的胡戎國則不然。
大漠之上的遊牧民族個個驍勇善戰,胡戎國稱得上全民皆兵,連三歲小孩都能御馬鬥狼。
這些年兩國井水不犯河水,胡戎國兵力精良,雙方邊境屢出摩擦,明顯對方蠢蠢欲動。
但聖上顯然不想打。
或者說,他不願意再讓林遠山去打胡戎。
林遠山本就戰功赫赫,極受愛戴,倘若再立軍功,他在民間的聲勢又會漲一截,再加上手持虎符,皇上最怕的就是功高蓋主。
隻是,前世林遠山為了黎民百姓終究還是選擇平定胡戎,但也被聖上安插在林家軍的棋子害死,一身功名埋葬黃土。
今生不一樣。
在林家人的輪番勸說和嫡姐的書信囑咐之後,林將軍選擇了告老請辭。
他交還了兵符,而皇上也如我們所料,允了他的辭官,但為了不寒武將的心,將林將軍的虎符給了林邵,令他代父出徵。
而我剪掉滿頭青絲,束了胸,遮了面,正式進入軍營,成為一名小兵。
林將軍親自送我入了軍營,卻沒給我任何優待。我心中清楚,這是為了不讓我的身份引人注目。
臨走前,我騎在馬背上,回頭望了這巍峨的京城最後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