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她想知道,眼前這個對她有了男女之情的哥哥,對她的需求,處在哪個層次。
他猝不及防被拖進思考的狀態,彼此都在那個問題裡失去了言語。
許織夏內心反而寧靜了。
“哥哥是哪一種呢?”
她眼中的神情太清澈,哪怕都涉及到了男女間的敏感話題,仍不含一絲不明朗的試探或引誘。
紀淮周突然一下感覺到,明明是和他最親近的妹妹,卻是世界上他最難佔為己有的女孩子。
他低著臉,氣音笑了兩聲。
笑他養大的女孩子,就是和別的姑娘不一樣。
紀淮周眼底笑意未退,拽著她的行李箱,走過廊道,進了間臥室:“那你對周玦呢?”
一句話分成兩段,把她的行李擱到那張柱子床邊,他又回眸:“是哪一種?”
許織夏跟進屋。
他們在這間南洋風的臥室裡,時隔半月,跨越山海,終於又有了隱私的空間,說說話,隻有他們倆。
而不管是在地下拳館那夜的問題,還是通電話那夜的問題,此刻都到了要正面溝通的時候。
溝通關於這段從兄妹情衍生出的感情。
“是心理性的。”許織夏在他面前總是要仰著頭:“我喜歡他給我的歸屬感。”
那晚電話裡沒有說盡的話,許織夏一鼓作氣講完:“是周玦,我會開心,是你,我也沒有不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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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這裡都還算中聽,不過紀淮周知道她後面還有話,靜靜看著她,靜靜聽著。
她眉眼間的苦澀似有若無,聲音放輕。
“但是你的話,我心裡不踏實……”
意料之中,不是這個回答倒還古怪了。
真正在她心裡佔據分量的,是他們的十三年。
他沒有出聲。
許織夏覺得,可能不止她沒琢磨清,他也沒有想清楚這種感情從何而來,於是在一段相視無言中,她又輕聲開口:“如果哥哥是生理性的,可能你隻是有需求,沒有得到滿足。”
紀淮周眼神變得深刻。
她真的不是青春期感性佔上風的小女孩兒了,不會哥哥招招手,就歡天喜地地奔過來。
這話在他聽來,是她在勸他回頭。
紀淮周上前一步,在他的身高壓制下,許織夏的臉不得不仰得更高。
“你的意思是,我一時衝動。”
他濃密眼睫下壓著雙比誰都要深邃的黑藍色眼瞳,許織夏不知道是不是心虛了,垂下視線,沒和他對視。
他醇厚的聲音從頭頂低沉落下:“在你心裡,隻有歸屬感才能稱之為愛麼?”
許織夏思緒晃了晃。
高中性教育講座的老師說,愛是獨立的,是相互的,是能帶給人向上引力的,愛不是依賴,不是自私佔有的情緒。
後來她試著放下,因為覺得感情永恆的真相,並不是朝夕相伴,而是清醒地接受現實。
前段日子她開始和談近一樣認為,親密關系的本質應該是向對方展示弱點。
現在她又重新陷入迷茫了。
究竟什麼是愛,其實她說不明白。
許織夏腦子正亂著,聽見男人一聲附著笑的重重嘆息。
“今今。”
許織夏屏住氣。
嚴厲的時候他會叫周楚今,但很少這麼叫她。
“如果你認為,任何基於欲望之上的男女之情,都是一時衝動,都是耍流氓,我對你的欲望隻是生理需求沒有得到滿足……”
他語速很慢,吐字不輕不重。
說著他抬手捧住她的臉,她在他掌心上託的力道下,抬起頭,感覺著他拇指的指腹,在臉頰略微摩挲。
許織夏恍惚感受到多年前的溫情。
她半夜出去撿海棠樹枝,問他,她是不是變成壞孩子了,他滿手淤泥,用胳膊攬她到懷裡,說,都是哥哥的錯。
眼下的他,依稀回到了當時那種,無條件縱容她的兄長姿態。
“那你就當哥哥那天都是胡言亂語。”
許織夏心神飄忽,看到他的臉壓低下來,額頭虛虛抵到她的額,呼吸間瞬時都是他分明溫熱,卻又如雪原清冽的男性氣息。
她睫毛止不住顫悠。
在拳館他都沒離她這麼近過。
“因為那個性夢……”他頓一頓,眼皮下斂,盯住她飽滿鮮紅的嘴唇,嗓音淡淡啞著,卻沒有危險,沒有繾綣,仿佛隻是一句幹淨的陳述。
“哥哥夢到你了。”
許織夏心跳空了一拍。
緊接著視野裡,他喉結不明意味一動,唇似乎是要下壓。
可能是對他太信任,也可能是忘了反應,許織夏沒有躲,人迷蒙著,隻是更加用力地屏住了氣。
就在她快要把自己屏得昏過去的時候,他鼻息漫不經心逸出一絲笑,退開臉。
許織夏腦子還是空白的,他掌心落到她頭上,揉了揉她的頭發,那熟悉的不溫柔而又恰如其分的力度,揉得她腦袋輕晃。
“收拾好了下樓吃飯。”他若無其事走出臥室。
許織夏僵在原地,他一走,她就倏地呼出悶窒已久的氣,亂著呼吸,下意識去捏自己的耳垂。
不知不覺,變得好燙。
——趕deadline那幾天,有一次沒有夢到博導,夢到了一個女孩子。
——那個女孩子是你。
斯坦福畢業晚宴,談近也說過相似的話,可她當時隻是訥訥地指住自己,問他是不是告白。
這次換作哥哥,她變得不一樣了。
那頓晚餐,他們都稍顯安靜,不過他本身就寡言,樂意了講兩句,沒興趣就不搭腔,周圍人都習以為常。
晚餐後,談近去酒店,許織夏出門送他,順便陪蔣冬青散步。
蔣驚春拉著紀淮周在家裡喝酒。
從前在棠裡鎮,他們就是酒搭子。
老人家寵溺孩子,在投喂這方面似乎總能表現得淋漓盡致,一經過岔路口那家梅花糕店,蔣冬青就要去給許織夏買,許織夏勸不住,隻能笑著等。
談近在這裡告辭。
“學長在金陵師大待幾天?”許織夏隨口說了句分別前的寒暄。
“三天。”
“三天都有學術會議嗎?”
“對。”談近想了想:“今年金陵師大學術會議的主題是,心理學史中的愛與藝術。”
許織夏投過去新奇的目光:“愛與藝術?好特別的主題。”
談近笑說:“感興趣的話,跟我進去聽?”
岔路口偶有自行車駛過,許織夏安靜幾秒,莞爾搖了搖頭:“可能學再多的理論知識,我也沒有辦法理解什麼是愛。”
他們在精神層面總是有著高度契合。
比如她平靜地寥寥兩句,談近就意會到她背後的別樣情緒:“是不是有話想說?”
許織夏雙手在身前握了握,斟酌了會兒措辭,她揚眸,真誠地望進他的眼睛:“對不起學長,我感覺自己對待愛情的心態,還是特別的不成熟。”
話至此,某些答案不言而喻。
談近花了點時間接納了這個結果,眉前落著細碎的額發,眉下的一雙眼依舊溫和:“對不起是犯錯的時候說的,你沒有錯。”
許織夏牽出內疚的笑:“謝謝你的告白。”
為了不讓氣氛變僵硬,也為了不讓她愧疚,談近打趣道:“我有點後悔今天的偶遇了。”
許織夏略有些窘迫,抿唇笑了下。
但他們的共識不謀而合,朋友也是親密關系的一種,談近和她的交流始終自然:“我能知道原因嗎?”
蔣冬青在那時拎著梅花糕回來,見他們還有要講的話,就把梅花糕塞給他們,笑呵呵地說你們年輕人聊,她走不動了,先散回家。
於是許織夏陪著往酒店又走了一段。
頤和路梧桐樹的枝椏下,路燈光昏黃柔和,照在人行道,懷舊又靜謐。
許織夏的聲音飄散在夜風裡:“……我好像在一個人身上陷入了個怪圈。”
談近溫聲:“不介意的話,我很樂意聽。”
他們在路上慢慢走著。
許織夏望著地面,瞳孔沒有焦距,迷茫地散開:“他是我很重要的人,重要到離不開的那種,後來他離開我了,變成了另一個人,我知道他也很無奈,他也沒有辦法……可是我喜歡的,是以前的那個他。”
音量漸漸弱下去,三言兩語實在講不清,許織夏放棄了,難堪地看他一眼:“太繞了。”
談近輕笑搖了下頭,引導她問:“現在這個他呢?”
“現在這個他……”思緒牽引回到黃昏的臥室,許織夏想到自己那時莫名臉紅心跳,頭腦更混亂了。
她沉吟半天,隻說出一句:“也很重要。”
談近思忖片刻,話題突兀一轉:“記得小學語文縮寫句子的口訣嗎?”
許織夏回眸,滿眼疑惑。
見他笑了笑說:“不管是以前的他,還是現在的他,隻留下主幹,縮寫後的句子是……”
談近語氣肯定地給出她答案。
“你喜歡他。”
許織夏心裡激靈了下,不由止住腳步,視線抬過去,在訝然中沉默。
這是她自己從未想過的結論。
“與其說他成了另一個人,不如說,你成長了。”談近隨著她的步子停下來,轉過身面向她:“以前你是因為依賴而喜歡他,或許現在,你的前提變成了喜歡他,所以想要依賴他。”
“弗洛姆在愛的藝術中認為,後者才是成熟的愛情。”
許織夏一眨不眨。
是嗎,是因為想要卻又無法再依賴他,她的內心才會這樣的矛盾。
談近輕輕一抬眉骨,眼裡的笑又暖了幾分:“你看,理論知識也不是全無用處,和你對愛的理解相比,不成熟的是我才對。”
許織夏怔怔的,難以描述此刻的感受。
好像四肢的血液都倒流回了心髒去,又好像悶在水裡必須得出來了,否則會淹死。
“你哥哥?”他輕松一問。
許織夏不再有曾經被揭穿的慌亂,默認微笑:“學長,你未來一定會是一位很優秀的心理咨詢師。”
談近笑嘆:“優秀的心理咨詢師,就是連勸自己喜歡的女孩子,去喜歡別人,都要承受住。”
他們之間似乎比過去更豁然了。
許織夏回了他個笑:“你是神愛世人。”
目送談近離開後,許織夏駐足在十字路口。
夜晚的頤和路浪漫氣息更重了,因年代久遠而斑駁的青磚黃牆,道路兩側是繁茂的法國梧桐。
一盞路燈在她周身照下圈暖橘光,前面是一條人行道,沒有車輛,無人通行。
天地間格外寧靜。
許織夏心裡前所未有的空曠,和一種無法言說的岑寂,不知為何,腦海裡浮現出那個沒人要的小孩兒,又蹲回到了港區那間芳華冰室門口的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