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現在知道自己昨晚靠在那人肩上昏睡過去後,是怎麼回到床上的了。
同時許織夏也暗自舒了口氣。
裡斯這樣誤會,好過讓她解釋他們的關系,解釋她曾經不堪的、不為人知的心思。
何況她不是她了,他也早已不是他。
如今他們隻是雲泥之別的兩個不相幹的人。
許織夏輕輕搖頭:“他什麼都沒做,或許隻是出於好意。”
後半句難說,但前半句裡斯深信不疑,因為他看到男人送她回房間後,沒幾分鍾就帶上門離開了。
那時他們都忽略了某個重要的信息點。
既然是陌生男人,為何會對她的門牌號如此清楚。
裡斯不再提這件可能令女孩子難堪的事。
他用笑帶過:“一起出去吃午飯嗎?”
許織夏牽出一點笑容:“我有些累,想回去再睡一覺。”
“沒問題。”裡斯走出兩步又回身,真誠望住她:“昨晚我說要追你的話,不是開玩笑。”
許織夏回視,對上帥氣的意大利男生,那雙自帶浪漫和深情的眼。
表達完他笑著抬手,示意她關門進屋。
許織夏沒心沒緒,不知該如何回應,便順勢合上門。回到房間,周清梧的電話剛好打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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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隻手握手機到耳邊,一隻掌心探了探額頭,還是有些溫度。
“寶寶,昨天到宿舍是不是很晚了?”電話裡周清梧的聲音一如既往溫柔。
許織夏坐到書桌前,聞言低頭翻了下手機,這才看到那幾通未接來電。
“對不起小姨,我睡著了。”
周清梧笑笑說:“平安就好,港區最近晴雨無常,出門要隨身備件小外套,小心感冒,還得在那邊待一個月呢,學業再忙,三餐也不要忘了按時吃啊。”
周清梧和明廷,是這幾年許織夏在國內唯一有聯絡的人。
雖然這四年在美國,許織夏把自己熨燙得每天都很平整,像一池永遠不起波瀾的湖水,沒有再應激過,但蘇杭那個地方於她而言,始終如一片沼澤。
或許她的心理從未病愈,平靜隻是因為遠離了應激源。
周清梧有自己的教學工作,具備條件但卻不是坐家裡享福的富太太,明廷更不用說。
但一到斯坦福的假期,隻要有空,他們都會到美國陪她幾天,再忙碌每年也會來那麼兩回。
許織夏常常感到愧疚,以及不孝順。
她享受著他們作為父母的愛,卻連一聲爸爸媽媽都回報不了。
還燒著,頭腦沉沉的,許織夏乖乖應話:“嗯,好。”
她不報憂,發燒的事隻字不提。
那個半夜肚子不舒服,會攀著兄長胳膊搖晃,哭腔委屈的小孩兒,在她身上再不見蹤影了。
“你的研究生學分,是不是這學期就修完了?”
“是,六月份畢業典禮。”
斯坦福是學分制,許織夏提前一年修完了本科學分,又提前一年修完了研究生學分,等在港大的交流項目結束,回到斯坦福,她基本就完成碩士階段的學業了。
完成學業,也就意味著,她在美國最多再停留兩個月,就得回國。
除非繼續申請博士課程。
周清梧盡量松著語氣問:“之後呢?”
有片刻的沉默,許織夏低聲回答:“我還沒有想好,小姨……”
“沒事,小姨隻是問問。”周清梧反倒安慰起她:“而且你都未滿二十三歲,女孩子也有追逐夢想的自由。”
許織夏闔著眼,臉龐沐浴在窗外照進的陽光裡,靜靜聽著周清梧的話。
“你陸璽哥昨天還來電話了,問你過得怎麼樣,他老想去看你,又怕你見到他不高興。”
“喬翊也是,他最近就在港區出差……”
許織夏懂周清梧的意思。
她可以遠去國外,一門心思放在學業四年,但不能因為那個人不在了,就心灰意冷地將全部有瓜葛的關系一刀切。
可真實原因哪有這麼簡單。
她不隻是難以接受那人的離開,不能接受的,還有附庸在禁忌裡,又假裝想開的自己。
這些許織夏都不敢向周清梧坦白。
一刀切的逃避很幼稚,但有用。
她也明白,四年已是逃避的極限,她再不敢回憶過去,都無法改變,那裡有很多她也在想念的人。
許織夏緩緩睜開眼睛,睫毛半斂著,話到嘴邊,目光忽而留意到,桌面有張紙條。
用一支筆壓住,白紙上映著一道光影。
許織夏屏住呼吸,把紙拿到眼前。
第一行是串手機號碼。
第二行寫著字,是熟悉的字跡。
【好好吃飯,不許再喝酒】
過往的感受淹沒性地反射進情緒裡。
短短幾個字,許織夏心緒翻騰。
-
那天許織夏都在宿舍。
港區是她幼年的陰霾地,樓下那兩排垂絲海棠又會使她百感交集,她不想出門,緣由都理所當然地歸結於發燒。
第二日清晨,他們去港大報道。
經過那條路時,許織夏盡可能讓自己無視那片海棠,和電話亭前,那晚他們蹲過的路邊。
他們一行五人,除了許織夏、裡斯和芙妮,還有那對情侶關系合法的堂兄妹,桑德和曼迪。
外國人似乎普遍外向,至少許織夏身邊這四個是,他們湊到一起能談天論地,上至心理學界幾個著名的道德難題,下至幾盎司巧克力能致死一隻狗,人一生能脫落多少磅的皮膚……
從宿舍步行到港大十幾分鍾的路程,每分鍾都不無聊,或者說,沒有一分鍾的安靜。
“你們聽說了嗎,紀家那位爺前天晚上在中環的私人會所花天酒地到天亮,昨日又在賽馬會下注兩個億賭馬,據說今日剛離港。”桑德酷愛上流階層的秘辛。
裡斯見怪不怪:“他是倫敦M1NT俱樂部的常客。”
“紀家老二?”曼迪對這個話題有著另一方面的興趣:“傳聞他長了張讓女人兩條槓的臉。”
“……”桑德投過去醋意的眼神。
曼迪笑吟吟挽上他的胳膊:“網上搜不到他的一張照片,我都不知道他的模樣。”
裡斯哈哈笑了兩聲,扭頭戲謔芙妮:“你們女孩兒識別帥哥,都是憑感覺的嗎?”
芙妮冷笑:“你們男生是不是對old money(繼承祖業的有錢人)有天生的敵意?”
“我可沒有。”
“自從他接管紀氏旗下的高技術制造業,同比四年前經濟增速達到了百分之五十,用中國的話說,這叫名士風流。”芙妮肩膀輕頂了下許織夏:“我說的對嗎,親愛的?”
許織夏勉強彎了下唇:“我不了解。”
這種時候,她隻想當自己是空氣。
曼迪探出臉望過去:“芙妮你得換個人問,夏對學術以外的事情都不關心。”
裡斯說:“你們這些小姑娘隻需要記住我提醒的,他有病態情趣。”
“哼,”芙妮抱臂:“我也不關心……”
許織夏半耷著眼皮,思緒不能自已。
他們口中的他,與她印象裡的判若兩人。
時間在走,人也在變,怎麼變都變不回從前。
那晚後,他再沒有出現過。
許織夏真的快要以為,重逢隻是她的夢。
如此平靜地過了好些天。
這幾天並無特別的事情發生,隻近兩日聽他們闲聊起,港區某球會為支持培養人文社科科研人才,資助港大七千萬港元成立心理學新研究所。
那日,許織夏如往常到港大進行科研項目的課程學習。
走在本部紅磚樓的拱門廊道裡,去往課室的路上,裡斯他們照舊高談闊論。
許織夏一貫文靜。
她抱書走著,聽見身後有人講了句粵語。
“非常感謝您對我校社會科學學院的支持,紀先生請進來坐……”
許織夏呼吸一窒,驀然回首。
廊道裡來來往往的學生仿佛在眼前長曝光,隻有拐角處的畫面清晰,可人已拐過彎,隻有地上半個影子。
她發著愣,一不留神落了單,即刻就被芙妮拉上繼續往前走。
許織夏回過神來。
或許是她理解有誤,畢竟她的粵語聽力堪堪耳濡於陳家宿,也或許此非彼。
許織夏不喜歡成為焦點,那天上課,她依舊坐在課室靠窗的位置。
他們在港大心理學科研項目交流的課題是,探討當代社會倫理觀念與道德的困境及出路。
那堂課的內容是,從感性與理性角度,解釋道德認知,為何部分人對部分道德行為會產生強烈反對,比如男女平權,同性婚姻,禁忌關系等。
於許織夏,這是高度敏感的話題,也是她選擇心理學專業的意義所在。
課堂討論的氛圍濃厚。
許織夏右手握著筆,左手託著下巴,全神貫注在聽。
有位同學借用心理動力論中,弗洛伊德提出的精神世界三大方面的理論,探討了超我與自我於道德認知中的存在。
教授欣賞地問他在本我方面的觀點。
同桌的裡斯飢腸轆轆,嘀咕著耍了句嘴皮:“本我是真餓了。”
許織夏垂眸,輕輕一聲被他逗笑。
她笑起來鹿眼亮亮的,裡斯看過去,不由走了神。
再抬眼,目光遊離到窗外。
蔚藍的天際浮著白雲,像天空的小翅膀,校園裡的紅磚牆極有古韻,草坪和綠植一片翠綠。
毫無徵兆地望見一個人。
許織夏心跳猛顫,唇角笑意僵住,氣息一下子全亂了。
男人雙手揣在褲袋裡,古巴領休闲襯衣,鼻梁上架著副漸灰色細框墨鏡。
旁邊的樹折下搖曳的光影,他立在紅磚牆前,身形松弛,古舊的獸面耳骨夾佩戴在他身上都顯得格外昂貴。
他在聽身邊的人講話,面朝著課室的方向。
許織夏摸不準墨鏡下那雙眼睛,是不是在同她對視。
那個瞬間,她是清醒的,卻感覺太陽的光圈一重又一重,眼前的情境在晃,她的神思也在晃。
十餘年浮光掠影,恍如時空交錯。
曾在聖約羅兒童院的那段孤獨的日子裡。
有一天,她趴在窗前失神,課室的一裡一外,她和少年遙遙相望,那時,他的身後也是一面紅磚牆。
她和當時一樣木訥。
那天她沒有牛奶,而他給了她一杯朱古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