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休息室明淨的落地窗望出去,千百架無人機在融融夜幕中列隊,組成一行閃亮的字。
【周楚今小朋友生日快樂】
許織夏腦子嗡地一聲,有什麼轟然倒塌,接著變得亂糟糟的。
她以為自己長大了。
原來在他眼裡,她永遠都是長不大的小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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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間還在推杯換盞,歡聲笑語,酒意正濃。
相比之下,宴會廳外的觀景庭院很清靜,草坪上幾棵精心修剪的樹,立著兩座白石雕塑,噴泉響著白噪音。
夜色昏暗,一盞燈都沒有,庭院裡隻有水池融著月光,隱約映出周圍的陰影輪廓。
紀淮周拎著酒杯,獨自出來透氣,半倚半坐著花壇,呼吸間攜著噴泉帶出的涼絲絲的水霧。
他闔著眼,低垂著頭。
在這陰湿的空氣裡,他像個溺亡的人,一動不動。
良久,他提起酒杯含住杯沿,脖頸後仰,凸起的喉結連著滾動幾下,杯裡的酒一飲而盡。
有人坐到他身邊,他沒回頭去看。
“一個人飲悶酒。”陳家宿手探進外套內口袋,摸出煙盒,銜住一支煙,隨口調笑了句。
“惹了風流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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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淮周自嘲地扯了下唇,自顧自慢悠悠把空酒杯擱到花壇的大理石邊上。
“嗯。”
陳家宿攏煙點火的動作忽頓,匪夷所思側過眼,又有些喜聞樂見:“算你有花樣,招惹了哪家的靚妹啊?”
紀淮周不語。
抽過他的煙盒和打火機,敲出一支,咬到嘴裡,一簇火焰從彈開金屬蓋下蹿出來,將煙頭灼出星火。
他吸了口,再呼出去,煙霧混著酒氣,彌漫在眼前。
“我混賬,無恥,禽獸不如。”他鼻息沉沉的,一字一句,聲音滾在喉嚨裡很低啞。
沒見他如此過。
陳家宿驚奇地笑了兩聲:“你把人家女孩子怎麼了?”
紀淮周唇角勾著苦澀又諷刺的弧度,垂眸抽煙,又不講話了。
陳家宿若有所思:“今寶啊?”
他怔住,有些意外地瞥過來,陳家宿會心一笑:“這世上還有哪個女孩子能把你折磨成這樣,隻有自家的。”
“我知道你們不是親兄妹的嘛。”他又說。
紀淮周蹙眉,指尖磕了磕煙灰。
“保密。”
“放心。”陳家宿觀察他一會兒,突然收起散漫勁:“雖然是今寶,但我還是得勸你,當了這個負心漢吧,二哥。”
紀淮周淡哂:“用你講。”
“不是因為道德。”
他話裡有話,紀淮周撩起眼皮,陳家宿的神情有了幾分正色,躊躇片刻開口。
“紀家有情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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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畢業那個暑期過得不慍不火。
棠裡鎮的商業化改造最終難以避免,規劃和修建一直都在進程中。
不少民居都改造成了民宿,從餐飲到商鋪,甚至搖橹船,都應旅遊管理公司要求,收歸管轄。
白牆又刷漆,檐上添新瓦,小鎮積年累月留下的破舊的歲月痕跡,像上不了臺面的腌臜,都被遮掩而去。
同意的都很配合,不情願的也隻能認命。
盡管還未正式開放景區,但近期,官方開始賣力營銷,暑假那兩個月,小鎮已經陸陸續續有了闲逛的散客。
棠裡鎮依舊是棠裡鎮,春夏的垂絲海棠依舊如期盛開。
但漸漸消失的,是煙火氣,和人情味。
許織夏在明家住的時日不長,哪怕過去十幾年,在別墅,她總還有借住的感覺,華美貴氣的生活並不是她的。
隻有棠裡鎮的那間院子,在她心裡,才是完完全全屬於她。
但那個暑假,住在棠裡鎮,每天出門都能遇上三三兩兩背包的遊客,他們的目光永遠帶著探究性的觀賞。
有那麼幾回,她坐在院子裡,有冒犯的遊客未經允許就擅自推開院門走進參觀。
許織夏覺得自己像是動物園裡供人參觀的猴子。
那一晚紀淮周不在,她一個人在被窩裡放聲痛哭了一場。
而最委屈的是,如今她都不能再撲進哥哥懷裡哭訴,不能隨心所欲給他打電話。
哥哥沒有變,對她的態度一如既往。
是她再做不到無所忌諱。
她做不到懷著一顆在潮湿陰溝裡早已扭曲變質的心,坦然站在晴朗下。
許織夏為了麻痺自己的情緒,每天都不讓自己闲下來,不是去楊姐姐那裡練舞,就是窩在房間裡作一幅幅的書畫。
她可能是膽小鬼,但逃避是她當時唯一的出路。
沉默寡言了兩個月,開學在即,許織夏和孟熙陶思勉在機場各奔東西。
孟熙去山城,陶思勉去烏市,他們一個西南,一個西北。
而許織夏要去的京市,又是另一個方向。
孟熙性格大無畏,但其實是個很感性的姑娘,登機前,紅著眼睛說:“寒假回棠裡鎮,我們還要一起喝冬釀酒。”
“必須的,你倆一天不對我召之即來揮之即去,我還不習慣呢。”陶思勉說。
許織夏被他們惹得眼眶泛酸,鼻音濃重地笑說:“好。”
孟熙聲淚俱下:“答應了,誰都不準缺席!”
許織夏用力點頭。
不會缺席的。
這是她此生最好的兩個朋友。
開學報道那天,紀淮周親自送她到京市舞蹈學院,行李拎到寢室,細枝末節都安排妥當。
他留下一張卡,把身上的現金也全都給了她。
“不夠用了就跟哥哥講。”
許織夏點點頭。
當時寢室裡隻有他們,紀淮周看著她笑,如幼時那樣,揉弄她的臉。
她鵝蛋臉小小的,他一掌就能握住。
“一個人可以麼?”他語氣裡的笑意似真似假,慣著她說:“不可以哥哥住過來陪你?”
屬於一個男人溫燙的掌心,包裹著她的半張臉,溫度滲進她的皮膚,她費勁壓抑兩個月的心瞬間又重新跳動起來。
哪怕知道他完全是把自己擺在哥哥的位置。
許織夏慢慢仰起臉。
兩個月沒有直視過他了,她有些恍神。
眼前男人的臉和少年的臉逐漸重影。
恍惚浮現五歲那年流落街頭,怯生生扯住他衣角,少年不緊不慢回首而過的臉。
狼尾半扎,戴獸面耳骨夾,身後天光破雲。
此刻的不真實亦如那一剎那。
他好遙遠。
感情最初的模樣,或許不是她在性教育講座上被啟蒙情愫開始,而是從芳華冰室狹窄的屋檐下,相遇時的那一把傘開始。
可能那時候,她的一生,就已經迷失在了那個荒涼的雨夜裡。
許織夏有想過,如果哥哥可以永遠是哥哥,那她作為妹妹與他就此一生,也算一輩子。
但人都是貪心的,總不滿於現狀。
就像此時此刻他輕描淡寫一句調侃,她懷揣著暗戀的禁忌和背德,一念之間,又不甘心隻是他的妹妹了。
“可以的。”許織夏悄悄掐住自己的手心,定定望住他雙眼:“我十八歲了,是個成年人。”
“行。”他口吻漫不經心,沒在意她的話,在意的反而是那把扶了下有點搖晃的椅子。
他蹲下去。
許織夏別扭強調:“別再當我小孩兒了。”
他隻顧著檢查椅子腿牢不牢固,半晌沒回應,許織夏咬咬唇,過去兩個月的委屈,都宣泄在這一聲嗔怨裡。
“周玦!”
紀淮周身形不明顯地一晃,抬起頭,瞧了她一眼,而後不慌不忙站起來。
他的情緒總是深不見底,不可捉摸。
許織夏的手指微微在顫,從喊出他名字的那秒起,她渾身的血液都在頃刻間湧上去,在大腦裡滾燙沸騰。
他的冷靜刺激著她的情緒,許織夏胳膊突然摟上他脖頸,人往他懷裡撞。
紀淮周猝不及防被她勾得彎下腰背,她埋著臉,鼻尖的氣息似有若無噴灑在他的喉骨。
“別再當我小孩兒了……”
她悶聲,重復呢喃。
紀淮周放慢呼吸,一段漫長的寂靜過後,他掌心落到她發上,若無其事揉了揉她的腦袋,模稜兩可地輕笑。
“我們小尾巴長大了,都不愛叫哥哥了。”
明確會意到他拒絕的暗示,心髒像被塊巨石狠狠壓住,壓得碎裂。
許織夏把臉深深埋下去,閉口不言。
開學期間,周清梧和紀淮周都有同她通話,確保她在京市的生活無恙。
許織夏卻還是感到孤獨。
她在京市被丟棄,感覺自己又被丟棄回了這裡。
於是她每天都在舞蹈室,不知疲倦地練舞。
她很低調,但古典舞舞蹈表演專業的大一新生周楚今的名字,很快就在京市舞蹈學院風靡——專業成績第一,文化課成績遠遠斷層,還是個膚白貌美的美女。
隻不過許織夏本人,沒有任何對大學校園的新鮮感和憧憬。
就這麼渾渾噩噩過了一個月。
直到那個周末,替她照顧小橘和羅德斯玫瑰的楊姐姐在電話裡,告訴她噩耗。
小橘要沒了。
自然老去。
許織夏呼吸驟停,臉上倏地褪去血色,當天的航班飛回蘇杭。
小橘躺在寵物醫院的手術臺。
在許織夏風塵僕僕奔到它面前,喚了聲小橘後,沒兩秒的功夫,它就閉上了眼。
仿佛它撐到現在,就是為了等她。
為了看到她最後一眼。
那一個月許織夏沒有流一滴眼淚,但此刻,她眼淚刷地一下衝了出來,趴在手術臺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