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兩分鍾,他耷拉著的腦袋往另一邊歪了下,許織夏隱約聽見他的聲音。
“用不著陪我,她能做什麼,能給我添堵麼?”
過了會兒,他沒了再聽的心思,好像說了句:“就這麼一次。”
他從周清梧手裡接過打包袋,隨後許織夏就見他帶上門回來了。
“進來。”
他從身邊經過,許織夏馬上從廊柱後出來,跑過去,跟著他回了屋。
許織夏待過京市的福利院,也待過港區的兒童院,盡管小朋友手骨發育不完全,動作沒那麼利索,但隻要踩張小凳子,她就能自己漱口洗臉,不需要幫忙。
紀淮周確實也沒想著幫,自己隨意收拾了下就出去了。
許織夏捧著沒擰幹的毛巾,笨拙地給自己擦了把臉,踮著掛好,然後走出衛生間去找他。
打包袋裡是周清梧買的早餐,豆漿包子之類的,紀淮周往桌上一擱,撂下句吃飯,而後自己走到行李箱旁,從裡面拽出件黑色飛行夾克,往背心外一套,應付了事。
許織夏不挑食,乖乖的很省心,一邊捧著熱氣騰騰的大肉包子,腮幫子一鼓一鼓地吃,一邊在紀淮周後面跟著他到處走。
出門也不用紀淮周提醒,他走在前面,許織夏就拉著他的衣袖,慢半步跟在後頭。
他走到哪兒,許織夏就跟到哪兒。
來時慌張,天又黑,許織夏昨夜都無意留心,今天一出來,她才後知後覺自己到了個什麼地方。
上午的空氣清新涼爽,走在青石板鋪就的長巷子裡,清風送來不知哪家午飯的煙火香。
四周或是青磚黛瓦的房子,或是枕水木閣,走幾步就有石拱小橋,橋巷相連,街依著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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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面有河,河面有搖橹船悠哉地蕩過,水是潋滟的青綠色,倒影著天空和樹影,放眼望去,綠水望不見盡頭。
一切都沉浸在悠闲和寧靜裡。
許織夏從未見過這樣的風景,像一幅畫卷,處處古韻。
她東張張西望望,仿佛到了一個全新的世界,這裡是溫柔的,沒有京市幹冷的壓迫,也沒有港區繁熱的窒息,讓她的心髒感覺到了前有未有的舒服。
路上紀淮周摸了下夾克,摸出一塊遺留下的巧克力。
可能是放兜裡膈應,他隨手遞給了許織夏。
穿過幾個巷子和橋,紀淮周邁進了一座宅院。
宅檐下懸著塊“修齊書院”的匾額,許織夏仰高了臉蛋去瞧,但她不認字,迷迷瞪瞪地就隨他進去了。
江南的宅院講究四水歸堂,過了門庭和照壁,東西廂房和堂屋四合,中間圍出一個方院子,叫作天井。
書院的天井要比正常住宅的天井寬敞,他們走到時,周清梧就坐在開放式堂屋前的太師椅上,和一位老先生談笑。
“孩子正好也要讀書,這裡過去行舟很方便,行舟可是省一級重點,好學校啊!”
“是,有您二老在,我就踏實了。”
“安心,沒問題的,棠裡這地方偏是偏,但當地都是老實人,就陸家那小孫子皮,讓倆孩子避著點他就是了。”
周清梧疑道:“四大家那個陸家?”
蔣驚春笑笑點頭。
“聽說陸老爺子與您交好。”周清梧說道。
“可不是嗎,他孫子要升學了,就住老宅裡頭,這小鬼仗著沒人敢惹他,成天在鎮子裡搗蛋。”蔣驚春無奈道:“那老家伙還要我幫忙管管,清梧你說句公道話,我哪裡管得住?”
周清梧笑著說:“教書育人,誰都沒您有本事啊。”
“這個我教不了。”蔣驚春點了點天井正中央那隻養魚的搪瓷大缸,“砸壞我三個水缸了。”
他擺擺手:“我看伯符讓一讓,江東小霸王給他當好了。”
周清梧聽得好笑,正聊得投機,見他們來了,她馬上起身,招呼他們過去,鄭重地介紹蔣驚春給他們認識。
沒講太多,隻說蔣老先生一代宗師,是明廷至交之父,提醒他們該有的禮儀。
“你我之間還用見外啊,明廷可是我看著長大的!”蔣驚春不跟她客套,看向他們,帶著平易近人的笑意:“叫阿公就好了,我就不愛那些規矩。”
紀淮周沒搭腔的意思,事不關己揣著兜,沒個正形。
許織夏賴著紀淮周一時半會兒不願走,周清梧心懸一夜,怕刺激到許織夏,她不讓明廷跟過來,隻叫他問問這邊有無人脈。
這一問才知道,蔣老夫婦討清靜,就住在棠裡鎮。
如果有這兩位德高望重的長輩照看許織夏,周清梧心也能放下個七八成了,於是就讓紀淮周帶許織夏過來書院,認個人。
隻是許織夏一見他們,就藏到紀淮周身後去了,腦袋都不願意露出來。
這樣子實在是太不尊重。
“寶寶……”
周清梧剛開口,蔣驚春先抬手壓了壓,示意她不要緊:“小姑娘嘛,怕生。冬青說給孩子們蒸些糕點,不曉得還要多久,我瞧瞧去。”
今日做客原本就是有求於他們,眼下這情形,周清梧更難為情了,便跟過去幫忙:“我來搭把手。”
“阿玦,”周清梧回頭說:“你陪妹妹坐會兒。”
紀淮周斂了斂下頷,吸口氣閉上眼,氣息再從鼻間沉沉呼了出去。
他對人與人往來這件事感到厭惡,但又被人情牽扯。
準確地說,是被許織夏這個黏人的小孩兒牽扯著。
經歷過拔地而起的狂風,再遇見的微風細雨都變得可以忽略不計,紀淮周等得心煩,但情緒也沒什麼動蕩。
短暫停留了片刻,他突然抬腿向外走。
許織夏不離他寸步。
預料到她跟著,紀淮周指住不遠處一張藤木凳子,命令:“坐下,沒我允許不準走。”
他沒止步,徑直出了書院。
許織夏想要和他一起,又沒法不聽他的話,追了他幾步,不敢追出去,在原地扭捏。
看不見他了,她心裡開始不安,可盡管如此,她還是乖乖退回去,坐到他指的那張小凳子上。
堂屋的匾額寫著養正堂,匾額下掛著幾幅字畫,翹頭案上陳放著兩隻青花瓷器。
天井除了一隻搪瓷缸,還有幾盆綠植,但四周依舊空落落。
隻有許織夏自己。
他又丟下她一個人了嗎?
天光下,許織夏坐著那張小凳子,攥住巧克力,眼巴巴地望著入門口。
“陸哥,借我顯擺顯擺唄,就兩天!”
過了一小段時間,紀淮周沒回來,倒是一幫穿同款校服的男生出現在了許織夏眼前。
許織夏的神經瞬間就吊起來了,緊繃地捏著那塊巧克力,畏懼又迷惘地盯住那群人。
“你借的要是遊戲機,陸哥都送你了,借航模你是真敢想。”
“這東西陸哥這麼寶貝?”
“那是航模嗎,那是陸哥的命!”
男生們在吵鬧聲中湧進書院。
許織夏體型小,坐的位置又不起眼,他們太投入,誰都沒注意到她的存在,她就這麼被擠著。
前面有人膝蓋一頂,把許織夏手裡的巧克力撞飛了出去。
“這航模是鑲龍珠了?還是設計的人特厲害?”
“那必須是人。”
“何方泰鬥啊?”
“航聯都稱道的奇才,紀、淮、周!”
安靜須臾,那男生哈笑一聲:“我以為誰呢,不就一無名小卒!”
一直沉默的陸璽側過臉,幽幽盯著他:“那是老子本命。”
說完,陸璽又一把抓起他的領子:“你再說句無名小卒試試?”
另外幾個男生忙給攔下了。
“紀淮周你都不知道?IMAC賽史上唯一的三連冠!”
“要不是前兩年他回英國紀家了,沒再參賽,今年的榜首也非他莫屬!你怎麼連陸哥偶像都沒聽過啊瓶子?”
瓶子反應過來,雙手舉過頭頂:“陸哥,饒命……”
陸璽指著他的鼻子,語氣冷冷淡淡,但臉在罵人:“認識你是上天對我的懲罰。”
其他同伴跟著紅白臉對唱了起來,鬧哄哄的。
這時,陸璽感覺到後背有個軟綿綿的力道在推搡他。
他回頭,身後驚現一小女孩兒。
許織夏被擠得瑟縮在小凳子上,眼珠子烏黑又水靈,長頭發披散在耳朵邊。因為坐著,她雙腿消失在蜜桃粉睡裙下,個子本來就小,這麼看著又矮了一截,格外呆萌有趣。
陸璽眼裡的不爽頓時煙消雲散,揮起胳膊:“哎哎哎!安靜!別擠,都別他媽擠了!”
“——這裡有隻小崽子!”
喧鬧聲戛然而止,男生們齊齊湊過去。
青春期都在猛長個,許織夏在中間就是個丁點大的小娃娃,她仰著腦袋見周圍圍了一顆顆人頭,憋住呼吸,都不敢呼出氣。
屁股離開了凳子幾次,但她都坐回去了,縮起雙腳,最後也沒有跑走。
“叔公?哪來的小孩兒啊?”陸璽朝堂屋裡喊了一聲,沒人出來。
他感到新奇,蹲到許織夏面前,瞧著她:“小妹妹,怎麼自己坐這兒,媽媽呢?”
陸璽是典型的南方長相,面部線條並不尖銳,但他頭發剃得刺刺的,都能看到頭皮的青茬。
許織夏害怕的同時,也不太高興。
因為他撞掉了紀淮周給她的巧克力,現在還踩著不挪腳。
許織夏想讓他走開,騰出一隻小手,推了一下陸璽的胳膊。
力道似有若無,陸璽蹲著紋絲不動。
陸璽捏捏小姑娘吹彈可破的臉蛋,夾起嗓子:“小可愛,想讓哥哥陪你玩兒啊?”
同伴們笑著為他的自信喝倒彩。
瓶子忍不住道出真相:“陸哥,是你踩著人妹妹巧克力了。”
陸璽低頭,鞋底下是塊包裝都被他踩扁的巧克力。
“……”陸璽警告瞪他一眼:“今天顯著你了?”
瓶子立馬封嘴。
陸璽咳嗽一聲減緩尷尬,扭頭問:“有零食沒有?”
“鴨脖不太行吧?”
“我好像還有牛肉幹來著。”
陸璽招手:“拿來都拿來!”
等他們翻書包的空當,陸璽一抬腿,鞋底擦著地面,把那塊爛了的巧克力一腳踢遠了。
許織夏一驚,遠遠望著被踢開的巧克力,癟癟嘴巴,眼睛都心疼紅了。她習慣了受委屈,被欺負也向來不敢反抗。
許織夏攥住裙子,心跳撲騰。
正無措之際,一雙黑灰配色的運動鞋悄無聲息地,停在了巧克力寸步的距離。
許織夏往上看,眼睛忽亮,顫巍巍的心髒瞬間著陸到了實地。
男生們背對著都沒察覺到,陸璽也沒知覺,他蹲回許織夏跟前,夾著聲繼續跟她聊天:“不是和媽媽來的?那爸爸在哪兒啊?”
許織夏一瞬不瞬地望著那處,抬手指過去。
陸璽回頭,視線順著她指的方向。
隻見少年左手插在褲袋裡,右手垂落,指尖拎著聽汽水,個子比他們都要高。
五官凌厲,形象很不正經,戴黑銀獸面耳骨夾,狼尾半扎,額兩邊垂著短龍須劉海,背心虛掩在敞開的飛行夾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