燒臘,菠蘿油,豬仔包,絲襪奶茶……各種濃厚的地道香味從門隙裡一縷縷擴散而出,雨水洗過的空氣幹淨又清涼,放大了食物的香。
當時,許織夏就蹲在冰室門口的角落。
那一小塊地一抹黑,處於路燈外的視野盲區,雨天食客三三兩兩,進出都忙著開傘收傘,誰都顧不上去發現一個躲在邊緣陰影裡的五歲小女孩兒。
冰室外的廊檐很窄,雨不間斷打到許織夏。
她抱腿埋著臉,背貼牆蜷成很小一團,不合身的淺色裙子拖在黑濁的湿塗裡。
雖然港區回歸已有十年,但普及國語不是一日之功,那時候,普通話在港區的街頭巷尾使用程度還是很低,隔著玻璃門的那些喧雜聲響,全都是粵語方言。
許織夏一個聲都聽不懂。
前所未有的飢寒和孤寂。
車子一閃接一閃軋過積水,她被車燈光刺得產生幻覺,恍惚又在京市的胡同裡看到了爸爸媽媽——
“夏夏,要遇著心眼兒好的就跟人回家,自己乖點兒。”
黑夜裡,蹲在她面前的母親眼裡泛著淚光。
親信握著傘,傘下的父親冷哼,痞調的京片子帶著鄙棄:“你還有心思管她乖不乖的!院兒裡那位可都發話了,打這兒起,你隻有一個兒子,沒生過丫頭!”
“福利院我都託人打點妥了,收起你的慈悲,別在這當口兒給我壞事!”
父親回身坐進長轎車,車窗降落,不耐煩地一聲聲催促。
母親看了她最後一眼,把自己手上的傘擱到她鞋邊,閉眼抹了把淚,起身扭過頭去。
轎車從許織夏眼前離去,許織夏抱起地上的傘,望著車尾燈滅在巷子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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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隻身一人站在幼兒園門口,安安靜靜不吵不鬧,可能聽懂了父親的意思,也可能隻以為,這就是個尋常的周日返園的夜晚。
“爸爸媽媽再見……”
那時的空氣一樣湿冷,她對著空蕩蕩的胡同,輕聲自言自語。
人類無法回憶起自己生命早期的細節,心理學稱其為童年失憶症。
但在兩年前那個更不記事的年紀,與父母的最後一面,已然成了許織夏的不能忘。
許織夏再沒見過父母,卻死死抓住了媽媽那句話——要遇著心眼兒好的就跟人回家。
她想,如果她聽話,媽媽就一定會回來接她……
又一束車燈光如洪水逆流進眼裡,倏地把許織夏拖出了幻覺。
雨聲裡混進了兩道粵語。
“紀董講過,您今晚一定要同我回去別墅。”
“勞駕他滾遠點發夢。”
先開口的聲音是一位耐心的中年男性。
而後者是一個少年,他的聲音低冽,不帶情緒,隻有港腔意興索然的懶勁。
“小少爺,您就上車吧,紀董在英國每日都好掛念你的。”
少年不鹹不淡地嘲弄:“怎麼,他老人家又對現在的兒子不滿意,想換另一個了?”
“紀董也是不得已,講到底他都是你阿爸,父子坐下來慢慢談,沒什麼說不開的……”
“好啊,鍾遒叔。”
“那您——”
“讓他來給我阿媽陪葬先。”
中年男人的欣喜變成一口涼氣倒抽回去。
少年似笑非笑,語氣沒什麼溫度,卻讓人感覺周身的冷雨凝結成了冰錐:“不然我怎麼知道,他不是在裝好心呢。”
“這……”這大逆不道的話鍾遒怎麼敢接。
雨勢變大,淹沒了對話聲。
僵持了幾分鍾,臨時停靠路旁的那臺當年最新代幻影無奈駛離,車燈散光,轎車淋在雨幕裡一身亮黑,漸漸遠去沒入黑夜。
球鞋踏過潮湿路面,濺出的水聲慢慢悠悠靠近,最後停止在許織夏的耳畔。
同時雨滴撞擊傘面的聲音變得清晰,噼裡啪啦細碎跳躍,像雙手輕快拍打著紙張。
許織夏感覺到左邊站了個人。
“嗯。”過片刻那人淡淡出聲。
似乎是剛剛那個少年。
他在和誰通電話,零星回了幾聲嗯,不知道是不是困了,聽聲音他沒什麼勁,對任何話題都感覺厭倦。
他的傘應該是握在左手,傘檐滾落的雨珠子全滴答在了許織夏頭頂。
許織夏抱緊自己,不敢吭聲。
陌生的環境,陌生的語言,陌生的人,都讓她感到害怕。
“明晚。”
許織夏呆懵了下,不確定有沒有聽錯,他講的好像是國語。
許織夏想再分辨,身旁卻沒了聲,但是過了會兒,她頭頂沒有水珠再滴落下來了,檐雨也被遮住不少。
是雨停了嗎?許織夏想要抬頭去看,先聽見少年重新開口。
“算我欠您人情。”電話裡的人大概說他見外之類,他聞言鼻腔透出一聲哂笑:“該還還。”
“親兄弟不還分你我麼。”
他拖著氣息腔調慵懶,話裡有著別有深意的嘲諷,隨後便掛斷,結束溝通。
金屬手柄落地“啪嗒”一聲,一個龐然大物罩住了許織夏。
許織夏懵懵抬起臉。
直長的傘柄橫亙在她腳邊,和寬闊的黑色傘面支成一個隱蔽空間,正好把小小的她遮在裡面。
外面的雨並沒有停。
越過傘沿,許織夏望見了少年懶洋洋走遠的背影。
他體型颀長,身上的英式校服來自港區一所國際中學,墨綠外套被他脫下甩到肩上,右手揣在褲袋裡。
經過一盞路燈,他的身影被短暫照亮兩秒,他耳廓戴著黑銀獸面耳骨夾,一頭蓬松層次的黑發不算短,耳上部分在腦後隨性半扎住,下半的狼尾發彎至頸下,一點都沒有學生的樣子。
走在朦朧雨夜裡,身上強烈的疏離感蓋過了他的孤寂。
少年消失在街的盡頭,他的黑傘躺在地上,挨著許織夏。
許織夏想起了媽媽的話。
她不明白怎樣才叫心眼好,但她記得,媽媽離開前,也是這樣給她留了一把傘。
許織夏眨著湿漉的睫毛,鼻尖已經凍紅,她伸出僵冷的小手,夠到傘柄,小心抱起來。
大傘很沉,壓住許織夏隻有一米左右的小身子,許織夏走進雨中,被雨水砸得歪歪扭扭。
她朝著少年去的方向走,一直走,可是哪裡都沒有他的身影。
許織夏停在一棟大廈前,裡面揮發出一股很奇怪的混合氣味,類似臭雞蛋腐敗的霉味,甚至還有辛辣的體味,危險的異域感濃烈。
雨下得越大,四周越冷清,沒有人她反而沒那麼怕,於是她進了大廈旁的地鐵口,挨著自動扶梯背後的牆角蜷坐下來。
許織夏把自己藏在黑傘後面,餓著肚子昏睡過去。
這裡比外面暖和,但湿著頭發和裙子伏在地面避免不了著涼,期間許織夏不時冒出冷汗,很不踏實。
她聽著雨聲醒醒睡睡,後來雨聲沒了,再後來雨傘邊緣微微湧進亮光,地鐵站人流逐漸多起來,從冷清回到快節奏的喧囂。
天亮了。
許織夏瑟縮在那裡像是躲在了世界的背面,一整日了都沒人發現她。這個小犄角太不起眼,哪怕有人經過,也隻以為是誰在那兒晾了把傘。
她渾身忽冷忽燙,數不清是第幾次在噩夢中驚醒,迷迷糊糊再睜眼,外面暗沉沉的。
天又黑了,仿佛過了一個世紀。
“妹妹仔?”雨傘被試探地撥開,眼前出現一張陌生老婆婆的臉,她用粵語,語重心長地對許織夏說:“這裡舊時是美軍的紅燈區,如今死鬼佬好多,都是拐子佬,不要一個人過來啊妹妹仔!”
那張臉蒼老,眉凸眼凹,鷹鉤鼻,粗啞的嗓子像卡著一口痰,神似童話書裡的老巫婆。
驚慌的表情爬上許織夏稚嫩的臉蛋,許織夏不懂她意思,隻是害怕。聲音阻在喉嚨裡出不來,她東倒西歪攀牆爬起,拖著傘和自己發軟的身體,小碎步逃掉。
一跑出地鐵口,就撞上了大廈外聚滿的黑影。
許織夏愣愣順著影子往上看。
昨夜的無人之地,此刻處處人頭,裡面都是商販,門口晃悠著不少賊眉鼠眼的成年男性,清一色中東和南亞邊境的貧民面孔,包頭巾的,留滿絡腮胡的,皮膚髒黑,人高馬大,空氣裡也多了那股難聞的氣味。
這棟舊樓陰森壓抑,宛如三教九流的雜窩。
怪異的目光從四面八方盯過來,有幾個印度阿三交換眼神,不顯眼地靠近三兩步,似乎是在伺機而動。
許織夏頭皮發麻,一個勁哆嗦,無助到哭不出。
就在那時,有個松弛的身影雙手插兜,從許織夏和那幫洋鬼子中間,視若無睹地經過。
他狼尾發半扎,耳骨夾紋理格外特別。
許織夏一眼就認出了他。
傘骨在地面拖出尖銳劃響,許織夏跌跌撞撞追上去,胳膊抬過頭頂,攥住了他衣角。
少年頓足,不緊不慢扭過脖頸。
那時不太晴朗,雨後的天慘淡,陰霾當空,青灰色濃雲蔽日,卻又猝不及防裂開了一道縫。
他回頭的那個瞬間,身後天光破雲。
忽然而至的陽光加深了他面部的線條和陰影,他骨骼立體周正的輪廓因此有了更強的衝擊力。
許織夏終於看清了他的臉。
他睫毛半壓著那雙深邃的眼,眼瞳不是很黑,隱約有些藍調,像浸著冰涼的海水,孤傲冷硬。可他又唇紅齒白,容貌俊美相。
總之那是一張漂亮到不真實的臉。
那個年紀的許織夏,美醜意識尚未完全覺醒,但當時與少年相視的那一剎那,很多很多年以後,許織夏依然刻骨銘心,那是她生命中第一次感受驚豔。
隻不過,少年似乎並不怎麼善良。
他懶怠地耷著眼,深邃眼底像覆了層寒霜,他用這樣的眼神睨著許織夏,許織夏就覺得自己被一條野狼盯著了,他隨時可能發瘋,把招惹自己的小廢物撕咬得血肉模糊。
但隻有他會說她能聽懂的國語,相比身後的詭異人群,他對許織夏而言,已有了不可替代的安全感。
何況許織夏一根筋地記著媽媽的話。
許織夏仰著巴掌大的臉,鹿眼撲閃,有些生怯,卻又直愣愣望著他的眼睛。
那幾個印度人端詳少年兩眼,用難聽的印度口音英語說,這孩子我們認識。
少年垂眼瞧了下許織夏拖著的傘,誰也沒給眼神,事不關己回身走了,但許織夏緊緊捏著他的衣角沒松手。
他沒同意也沒拒絕。
許織夏跟著他走出幾步,突然被扯住胳膊,少年也間接被扯得止步。
依舊是那幾個賴歹相的印度人。
他們拉住許織夏,一人附和一句,教育她別再鬧脾氣離家出走,快跟他們回去。
許織夏叫不出聲,嚇得緊閉雙眼,死死拽住少年,但憑她的力氣根本掙扎不了。
少年背立著,沒立刻出手相助,也沒甩開她。
直到校服衣角從許織夏指間脫落的那一剎那,少年被誰的肩膀頂得身形一歪,他才轉過身,陰著臉,扣住一人後頸,一腳踹進了對方膝窩。
不知他是不忍心許織夏的絕望,還是單純因自己被撞不爽,總之動手了,這一架就在所難免。
另外幾個印度人反應過來,馬上抡起常備的棍子,一擁而上。
棍子揮下來,五歲的許織夏腦子空白,隻會怔在原地驚恐了,一隻有力的手及時拎起她,一把甩到了後邊去。
臨頭那一棍砸在了少年的手掌骨上。
一度混亂。
有個不要命的趁亂揮來一拳,少年的臉驀地歪向一邊,他保持著那個姿勢沒動,貼身肉搏的場面就在此刻按下暫停鍵。
他舔了下嘴角,不怒反而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