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我爸出院後,變得頹然沮喪。
而許澤的能力,一個人又撐不起這個廠子。
一籌莫展的時候,許嬌帶著宋斐回家了。
她提出他們夫妻和許澤一起管理。
我媽盯著她的臉看。
那張嬌美的臉上,有幾塊淡淡的青紫色。
似乎是受傷後,又快要痊愈的。
「怎麼回事?」
我媽把許嬌拉進房間裡,問了兩遍,她就哭了。
「許桃死後,宋斐對我就一直不太好,再加上之前爸說要把廠子給許澤,他就和我大吵一架。說爸再疼我有什麼用,家業還不是給兒子。」
「我和他吵了一架,他說許桃根本就不是那麼壞,說如果不是我們在他面前造謠,我半夜潛進他房間勾引他,他肯定不會和許桃分手的。」
「他還動手打了我,說我故意不接電話,害死許桃。」
「媽媽,他怎麼可以這樣對我呀……」
許嬌一路嬌生慣養地長大。
他們連重活兒都舍不得她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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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曾受過這樣的疼痛。
她嬌滴滴的,泫然欲泣地看著我媽。
淚盈於睫。
希望她能給自己做主。
可我媽隻是面無表情地看著她:「他說的,有錯嗎?」
許嬌整個人僵住,不敢置信地看著她。
「你多恨許桃啊。許桃從來不主動聯系你,她給你打電話,肯定是有急事,甚至有危險。」
「你掛掉電話的時候,在想什麼,你心裡清楚。」
她漠然地路過許嬌,走了出去。
我努力地倚著墻靠著,仿佛這樣就能給自己一點支撐的力量。
原來我媽也可以很聰明。
也可以很敏銳地洞察出許嬌的小心思。
也可以無情地戳穿她的小把戲。
挑破她對我的惡意。
可為什麼我活著的時候,一次都沒感受過。
一定要死後,才來告訴我這一點。
晚飯的時候,他們又吵起來了。
無非是為了那個廠子的歸屬。
我從未肖想過。
但許澤和許嬌都理所當然覺得那是他們各自的。
他們開始爭吵,互相揭短。
但說來說去,話題竟然都繞不開我。
許澤說:「當初你弄壞了媽的絲巾,還不是推給許桃,你怎麼有臉說我?」
許嬌說:「許桃高中的時候為什麼被霸凌,還不是你上學路上解了她的內衣帶子就跑,正好被她們年級那幾個混混看到?」
「許桃一去上大學,你馬上讓正在氣頭上的媽把她的臥室改成琴房,你有什麼天賦,學個屁的鋼琴,以為別人不知道你的心思!」
「你有臉說我!不是你攛掇媽媽,讓許桃報本地的大學,這樣她就能幫忙做家務,你連自己的內褲都不願意洗,都要丟給許桃!」
吵吵嚷嚷。
鬧得真難看啊。
我媽的臉色越來越蒼白。
她忽然站起身:「夠了!」
「許桃都死了,你們還不肯放過她!」
這個一地雞毛,腐朽難看的家庭。
像一幅徐徐攤開的恐怖畫卷。
我媽撐著桌面,胸膛劇烈地起伏:「許桃死得那麼慘,連鄰居,連她的房東聽到,都會哭,可你們一滴眼淚都沒為她掉過。」
「現在來整這些爛事,還要把她扯出來——」
「你也夠了。」
我爸倏然打斷了她,「我體諒你喪女之痛,但你是不是做得太過分了,趙素?我在醫院疼得整夜整夜睡不著,不見你來安慰我,就知道提許桃。
早上不幫我買早飯,也要回去擦她的遺照。」
「要我說,她就是不吉利,選在她姐姐大吉之日死,那麼不吉利。我們家現在運勢這麼差勁,弄不好,就是她搞的鬼。」
他定了定神,冷冷地說,「我已經找大師幫忙算過了,他說隻要把許桃的骨灰遷出墳墓,做一口井,鎮壓在十八層地獄,她的命格就不會再克到我們家了。」
「以後我們還會順順利利。」
「真是,死了都這麼晦氣。」
我媽不說話了。
她像是一朵枯萎的花,一瞬間失去了所有殘存的生機。
良久良久,她終於抬起眼睛。
用某種刀刃入骨般的目光。
一寸寸掃過面前的幾個人。
薄情失德的我爸,表裡不一的許嬌,自私沖動的許澤。
這個家看似其樂融融的外表下,早就像塊爛木頭一樣,腐爛得千瘡百孔。
從前我還活著的時候,他們隻不過是靠著對我的厭憎和恨意,作為紐帶,勉強維系著表象。
可現在,我死了。
以我的慘死為導火索。
我媽至親至愛的丈夫和兒女,終於在她面前袒露出可怖的真面目。
看著眼前面色各異的三個人。
哦不,是四個。
還有事不關己一般的宋斐。
她忽然平靜下來。
語氣也溫柔得不像話:「你們說的對。」
「許桃才是這個家唯一不吉利的人,我們不該為了她吵架。」
「坐下,吃飯吧。」
16
我看著,其實並不覺得意外。
這麼多年來,一直都是這樣。
隻是這一次,洗過碗之後。
我媽把自己反鎖在我的臥室裡。
她拿著我的遺照,指尖顫抖著,輕輕撫過。
「對不起。」
「對不起啊,桃桃。」
「這麼多年,你實在是受了太多委屈,是我們虧欠了你。」
「是媽媽虧欠了你。」
「媽媽會讓大家一起來給你賠罪的。」
她拉開抽屜,拿出一個藥瓶。
這些天,她總是被噩夢驚醒,去醫院開了些安眠藥。
我看著她把一整瓶藥片磨碎了融化在水裡。
第二天她做了一大桌子菜,每道裡面都放了安眠藥。
他們吃完,昏昏欲睡,各自回房間睡了。
而我媽——
她打開所有房間的門,把大門反鎖,所有人的手機收起來,砸掉,和家門鑰匙一起丟到窗外。
然後關緊所有窗戶。
打開煤氣開關,灶火擰到最大,再用水澆滅。
做完這一切,她抱著我的遺照坐在沙發上,靜靜地等著死亡降臨。
我飄到她對面,看著她。
像那天在審訊室的玻璃外一樣,和她面對面。
我看著她的呼吸越來越急促,瞳孔漸漸散大,嘴唇染上妖異的櫻桃紅色。
我說:「媽媽,為什麼要這樣。」
「用死贖罪,就一定會被諒解嗎?」
不會的。
不會的。
我會永遠恨你。
我永遠不會原諒你。
她的生命漸漸散去。
我身上那若有似無的血緣紐帶也在淡去。
我往門外飄,飄到門口的那一刻,那束縛徹底消失無蹤。
我聽到我媽的聲音:「桃桃!」
小心翼翼,狂喜至極。
「桃桃,是你嗎?」
「先別走,桃桃,媽媽想看看你……」
我沒有回頭。
生前不見最後一面。
死後也別見了。
媽媽。
我的靈魂,漸漸碎成粒子,溶解在風裡。
我好像看到了外婆。
她穿著那件柔軟的花布衫,來牽我的手。
她說,我已經提前替我們桃桃考察了二十年,物色了一個很好的家庭。
下一世,我們家桃桃一定會幸福。
到時候,外婆還做你的外婆。
在門前種一棵香椿樹,一棵桃樹。
夜深了。
意識還沒有完全消散,我因此見過了這世上最絕美的風景。
無數流光劃過夜空,散落在山海之間。
原來,今天晚上有流星。
據說對著流星許願會實現。
那麼來生。
我想有愛我的爸爸媽媽。
不需要很富有。
隻要過生日的時候有蛋糕。
去遊樂園的時候,有一隻紅氣球。
這樣就好。
這樣就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