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和楮景的盛世婚禮上,他收留的小啞巴跳海了。
楮景說,小啞巴其實是美人魚,如果得不到他的愛,她就會變成泡沫。
小啞巴也哭著和我打手語,說她隻剩楮景了,求求我讓給她,否則她會死的。
而我隻是想著休息室裡的那張遺體捐贈申請書,想著楮景到底有沒有看見。
他究竟知不知道,我很快,也要離開他了啊。
1
從校服到婚紗,從初戀到伴侶,有情人終成眷屬。
我和楮景的婚禮,被網友半戲半譽地稱作「盛世婚禮」。
記者媒體爭破頭皮都想擠上這座豪華遊輪,記錄這童話般的愛情。
但此刻,受邀的媒體人個個扛著長槍短炮,卻愣是沒一人敢按下快門。
因為就在剛才,當司儀詢問楮景「你願意嗎?」時,甲板邊緣陡然掀起喧哗。
循聲望去,卻是一個身穿純白連衣裙、戴著潔白頭紗的女孩翻過了圍欄。
她纖弱的身子搖搖欲墜,朝楮景的方向張了張嘴,卻沒有聲音傳來。
但那三個字的口型,任誰都能一眼辨出。
她在對楮景說:我愛你。
緊接著女孩閉眼含笑,松開欄杆,向蔚藍的大海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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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髒突突直跳,立刻反應過來,大喊:「救生員!」
然而比保鏢和救生員更先衝過人群的,卻是楮景。
我親自為他設計定制的西裝,就這麼被他丟垃圾似的甩在人群腳下。
楮景毫不猶豫地翻身越過圍欄,跟著女孩跳下海。
那無聲而果決的舉動,比他直接一句「我不願意」還要震耳欲聾。
哪怕遊輪已經停下,跳船也是極危險的。
為了救女孩,楮景差點死在海裡。
當救生船將楮景和女孩撈上來時,相擁的兩人都湿透了。
一些快門聲悄悄響起,無數或憐憫或幸災樂禍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豪門裡丈夫私藏小情人的事不罕見,但在新婚典禮上就這樣舍己救情人的。
無論放肆程度還是痴情程度,都是史上頭一例。
直到感動的女孩仰頭索吻,楮景這才恍然想起還有我這個被落下的新娘。
卻見他猛地推開懷中的女孩,本就慘白的臉色甚至開始發青。
「小北、小北你聽我解釋……」
楮景的聲音顫抖,趔趄著緊緊抓住我的胳膊。
仿佛再松開一些,我就會永遠離開。
不顧周圍的交頭接耳,楮景將我強行拽進艙內。
腳步踉跄中,我回頭看向裹著毛毯瑟縮在地上的女孩。
她仰望楮景背影的眼睛還亮晶晶的,仿佛他當真是她救世主一般的王子——
就像曾經的楮景對我而言。
「小北……」
楮景將我拽進休息室,又將我抵在休息室的門上。
喘息、哽咽、攥拳、嘆息。
陪著楮景從白手起家一路走來,我看過他無數眼神。
絕境時的倔強、遇險時的陰鸷、成功時的淡然……
卻獨獨沒見他這般痛苦、這般掙扎,仿佛沉淪泥沼的眼神。
「小北。」
楮景兩手微顫地撐在我頭邊,海水衝淡了他身上我習慣了的味道。
「妮妮她……其實不是人類。」
「她是美人魚,真的美人魚,就像你最喜歡的童話裡那樣。」
「她說她和女巫做了交易,如果得不到我的愛,她就會……變成泡沫。」
「小北,我沒有辦法,我總不能看著她……」
我微微仰頭,靜靜望著他。
那個在股東會或發布會上,對著十幾乃至上百人都能自信從容侃侃而談的楮景。
此刻在我一人的注視下,卻連一句解釋都說得支離破碎。
像極了年少時我們第一次吵架,他也是這樣又急又慌說不清。
自己生氣,又怕我生氣。
但現在,他的無措卻是為了另一個女人。
我以為我會難過、會氣憤、會和他大吵大鬧。
然而我卻笑了。
「楮景,你怎麼連謊話都編不好啊?」
我真的笑了出來。
「她要真是美人魚,那她掉海裡,你急著去救什麼呢?」
然後我就看見楮景的唇色一點點白了。
白的像是我和他初遇那晚,那落了徹夜的雪。
2
顏妮妮是楮景撿回來的。
就像撿流浪貓和流浪狗那樣,在一個大雨天撿回來的。
楮景說,當時他正在開車,忽然看見有個人影撲到他的車頭。
開始他還以為是碰瓷,結果下了車才發現是個氣若遊絲的女孩。
更神奇的是,幾秒後,不遠處鋁合金材質的指示牌就猛地掉下。
所以若沒有顏妮妮這一攔,輕則砸壞車子,重則連他的人也要重傷。
得知是顏妮妮救了自己的未婚夫,我雖然覺得巧合,卻也不至於恩將仇報。
但淋雨發燒的顏妮妮卻死活不肯去醫院,我也因此發現她還不會說話。
心軟之下,我便默認著同意顏妮妮先住下,至少,等大雨過去。
後來因為定期檢查與治療,我連著三天沒能著家。
而當我回家時,我以為楮景會處理好一切。
畢竟自從楮景坐穩高位,也不乏抱有僥幸心理的小姑娘想來耍心眼。
對此楮景一概冷淡無視,就算遇到難纏的,他也不介意無情地將人奚落哭。
而每每遇到這種事,楮景都會主動和我報備。
對外冷酷無情的楮總,在我面前卻儼然一副「快表揚我棒棒」的幼稚模樣。
叫人好笑,又心軟和得一塌糊塗。
然而那天當我回到家,看見的卻是楮景彈琴,顏妮妮起舞的和諧景象。
雨過天晴,明黃的陽光透過落地窗,兩人的唇角噙著相同的弧度。
那一剎,不知為何,我寧願自己看見的是兩人脫光了滾在一起的出軌現場。
當晚,楮景主動敲響我的臥房,單膝跪著牽緊我的手,低著頭與我一遍遍道歉。
他說他隻是許久沒碰鋼琴,突發奇想彈奏,沒想到顏妮妮會在旁邊跳起舞來。
他說顏妮妮畢竟有恩在前,又是個小啞巴,直接把人轟走有些不道德。
這事他也在苦惱,但他會盡快處理好,不叫我煩心——
可顏妮妮還是在我和楮景的家住了下來。
理由是她為救楮景被撞失了憶,無家可歸,但她既不肯就醫也不肯報警。
她唯一肯做的,就是住在一個訂婚男人的家裡慢慢回憶。
不僅如此,每當我和楮景說話或相處,顏妮妮總會怯生生地躲在牆角看。
若我過去問她什麼事,她就拼命搖頭,搖得眼裡都是淚花。
仿佛我是什麼會吃人的母老虎。
現在我總算明白那是為什麼。
因為在顏妮妮眼中,我就像童話裡那個搶走王子的惡毒公主。
正如此刻,當我推開身前仿佛被抽去魂魄的楮景,走出休息室。
遠處裹著毛毯的顏妮妮忽然掙開救生員的手,踉跄著衝向我。
接著,她「撲通」一聲重重跪在我面前。
求求你……我不能沒有阿景……
顏妮妮哭得狼狽,笨拙而拼命地衝我筆畫手語:
我隻剩阿景了,求求你,把他讓給我吧,否則我會死的……
我和楮景曾在聾啞學校當過志願者,學過一些手語,但在場賓客卻很少能看懂。
不過看不懂顏妮妮在說什麼也沒關系。
因為他們接著就看見,楮景大步走過去,拉起顏妮妮,眼裡盛滿復雜。
「妮妮,別這樣……這不是你的錯。」
所有人都看得出,他是真的在痛苦、真的在掙扎。
也是真的在心疼。
視野忽然開始模糊,我忽然感到很冷,仿佛沉入深海的冷。
我冷不丁想起,在顏妮妮剛住進我們的家的一天夜裡。
楮景從背後抱著我,低沉的嗓音帶著懷念似的啞。
「小北,我有時覺得,顏妮妮其實很像你。」
「不是長相或性格的那種像,非要說的話……就是眼睛像。」
這時候的顏妮妮,有著一雙和我年少時無比相像的眼睛。
年輕、澄澈、活潑。
光是看見一片雪花都會含上軟綿綿的笑意。
他說,或許曾經他就是因為這雙眼睛而愛上的我。
那時的我困倦得厲害,並未把這雲裡霧裡的話放在心裡。
如今,我好像有些明白了。
我兩手痛苦地攥緊心口處的布料,呼吸也紊亂起來。
見狀,楮景立刻慌了神,忙要過來扶我:「小北?你又不舒服了?要不要叫醫……」
我卻艱難喘息著擋住他,也打斷他焦急的話:「楮景……你愛我嗎?」
楮景深深地凝視著我,毫不猶豫道:「愛。」
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一如我愛他一樣的愛。
在得知我確診晚期的第二天,楮景在醫院向我求了婚。
那樣一個高大的男人,緊緊抱著我,哭得像個孩子。
他說他絕對不會放棄我,絕對不會離開我。
他說他愛我。
愛,隻是沒那麼愛了。
顏妮妮像我,年輕時最美好的我。
而很快,她就要徹底取代我了。
3
期待已久的婚禮被毀,我原以為這就是最糟糕的了。
結果事實證明禍不單行,更糟糕的事還等在後頭:
我被一個怪人綁架了。
說是怪人,可他卻沒有雙腿。
準確的說,他隻有一條泛出碎鑽光澤的藍色魚尾。
婚禮被鬧了個稀爛,駛出海的遊輪也不能說回就回,賓主都十分訕訕。
我不想收拾這爛攤子,更不想再聽楮景解釋,便一人躲到最偏的甲板上吹海風。
而吹著吹著,月光下的海面上就冒出一個銀白色的腦袋。
我先一呆,以為是誰溺水,張口就想喊救援:「來人……」
但緊接著,我就看見了他的尾巴——
人魚尾巴。
見我呆呆地張著嘴,那銀白色的腦袋慢慢探出水面,露出泛出珍珠光澤的精壯胸膛。
那一剎那,我簡直以為是誰請的男模掉水裡了。
然而男人那綢緞似的銀白長發浸過水卻不潮湿,時不時躍出拍打水面的靈活魚尾更不是人造所能仿制。
「你不要哭。」
他距離我隻有一米,精致的面容上神色淡淡,吐出的聲音也淡淡。
叫人不由得聯想起靜默深海數千年的白珍珠。
我下意識伸手摸向ṭū́₋自己的臉頰,這才發現那裡湿漉漉的。
自己不知何時竟然哭了,我怔怔地,反問:「為什麼不要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