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堂前燕】
太光二十七年。
武定府同知老爺家發生了件大事。
年僅十四的小公子,於清晨留了封家書,不見了蹤跡。
信上隻道——昔有楚子熊繹九十闢在荊山,今小兒周彥,自薦太晟府,篳路藍縷,以啟山林,望家中勿念。
總結一句話,黃口小兒不知天高地厚,去投奔了邊城越州太晟府的梁國公。
梁國公作為前朝封爵大臣,在大寧稱得上是一代純臣。
可惜當今太光帝,寵信宦官,閹黨獨大,對朝野之臣諸多打擊。
發展到最後,皇帝荒政,司禮監八大太監,權勢滔天,竟能把控朝政。
梁國公等多位老臣,已無力挽狂瀾之力。
內閣的陳大人一腔熱血,不顧阻攔多次上表辱罵閹黨,最終遭了報復,落了個斬首示眾。
梁國公失望之下,為求自保,在幕僚的建議下,自請前往邊城越州,鎮守太晟府。
北方邊城,是個落破之地,常有遊牧蠻子騷擾,搶殺掠奪。
最嚴重的一次,太晟府前太守被刺殺,導致朝廷出兵北伐。
當時領兵的便是梁國公。
如今他又自願請求駐守北關,太光帝挽留了幾句,然後敲鑼打鼓的給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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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連閹黨宦官都松了口氣,又少了一個整天叭叭叭的老匹夫,他們樂的在京城逍遙自在。
周父讀了周彥的信,簡直被氣笑了。
周母哭啼,連忙派了家中隨從去追人。
周父無奈嘆息,十四歲的少年,已經如此張狂不從管教了麼。
大人們焦頭爛額時,十歲的秦儉老實的站在一旁,心不在焉,目光呆滯。
她不敢說,前晚阿彥哥哥離開時,站在她窗戶外面看了她一夜。
當時可把她嚇壞了。
阿彥哥哥前些日子就怪怪的,看她的眼神深沉、隱忍、眷戀,簡直跟從前判若兩人。
白日裡見了,她照常躲著他繞路走,竟被他一把拽住。
本以為又要被罵幾句,結果一向不耐煩的少年,靜靜的看著她,柔聲道:「儉儉,送我一個絡子吧。」
秦儉呆愣愣的看著他,臉又白又紅。
從前也是送過的呀,被他打落在地,說了句什麼鬼東西。
周彥是怎麼了,何時變得如此奇怪。
他的目光熾熱,眼底笑意盈盈,如三月春水。
小女孩如何招架得住,趕忙點頭,結結巴巴,乖巧的表示現在就去打絡子。
結果慌不擇路,轉頭走兩步撞上了院中的樹。
周彥一愣,快步上前,又心疼又好笑的幫她揉了揉額頭。
「你慌什麼。」
秦儉的臉漲的通紅,看了他一眼,趕忙起身跑開了。
在她把絡子交給周彥沒幾天,他就不辭而別了。
也算不上不辭而別。
那晚月色正濃,周彥在她窗外站了一夜。
最後走的時候說了一句——
「儉儉,等我回來。」
好後悔,她當時緊張不已,裝睡了一夜,卻又一夜未眠。
隔著窗戶的那道影子,雖是初夏的晚上,但也染了寒露的吧。
周彥走了三個月了,派去尋他的家丁,杳無音訊。
又過了一個月,家丁回來了,直言自家小公子真的去了太晟府,梁國公將他留下了。
周父震驚,周母震驚,不知為何,秦儉突然不震驚了。
隻是隱約覺得,似乎什麼東西變了。
周彥走後半年,秦儉的生活與從前無異。
去玲瓏繡莊學刺繡,跟李媽媽學寫字,偶爾周伯母帶著去看花燈、皮影戲。
周伯母提起周彥就諸多抱怨,李媽媽這時便勸慰她:「小公子還是貼心的,每個月都寄家書,夫人有什麼好擔心的。」
說到這裡,周伯母看了一眼秦儉,突然笑了:「哪兒是給我寄家書,咱們是沾了小秦儉的光,隻怕家書是送東西時順便捎來的。」
秦儉臉一紅,結結巴巴不知說什麼好。
周彥的信每月都有,送來的時候往往還帶著一些小東西。
都是些小女孩喜歡的東西。
瓷娃娃、梳蓖、小玉環……還有一隻撥浪鼓。
秦儉託腮坐在屋裡的時候,手拿撥浪鼓玩了兩下,紅著臉就笑了。
周伯伯的調令下來了,伯母說,過了年她們就可以遷去京中。
他們好像都松了一口氣。
秦儉知道,這調令很難得,周伯伯申請了好多次。
可是沒等過年,十一月底,京中又來了文書,命周伯伯即刻入京任職。
那場搬家,走的慌裡慌張。
馬車出發前,周伯母抱怨:「詹事府的人可真是,一聲令下,咱們就要火急火燎的遷家,也不提前打聲招呼。」
周伯伯調任的是京中詹事府左司諫,從九品。
地方的五官,到了京中隻能做個九品官,但周伯伯好像並不介意。
他好脾氣的對伯母道:「夫人莫要抱怨,反正是要調離棣州的,早走三個月,興許是件好事。」
周伯母點了點頭:「也對,棣州這地方,離開一日便能安心一日。」
秦儉被李媽媽摟著,坐在馬車裡,有些不解。
她敏銳的發現,那位一向笑瞇瞇與周伯伯關系甚好的賀知州,竟然沒來送他。
想必是人走茶涼,也可能是因為他們家曾經提議與周家結親,被伯伯婉拒了。
秦儉未做他想,躺在李媽媽膝上,半路睡的迷迷糊糊。
馬車顛簸,她隱約之間做了一個夢。
夢裡是大批的錦衣衛入了棣州,武定府周家,李媽媽一把將她推開,焦急的喊——
「她不是周家的人,她姓秦,叫秦儉,是城南玲瓏繡莊的學徒!」
猛然驚醒,已經是一身冷汗。
李媽媽笑瞇瞇的看著她,用帕子幫她擦了擦額頭的汗。
「妞妞做噩夢了?」
秦儉緊緊依偎在她懷裡,臉很白。
萬沒想到,三個月後,在他們安頓在京中時,司禮監大太監姜公公奉旨辦案,將棣州武定府的大小官員定了斬首。
秦儉想起那個夢,心有餘悸。
同樣心有餘悸的還有周伯伯和周伯母。
周伯母的臉都白了,按著胸口說:「菩薩保佑,真是菩薩保佑我們。」
伯母信佛,府裡一直設有佛堂。
秦儉總覺得不對勁,直到詹事府的府丞李大人過來提醒,叮囑周伯伯最近謹慎處事,不必外出。
她才知曉,原來錦衣衛也是因棣州的案子來調查了的。
隻是天子腳下,又有詹事府的二品詹事出頭,要求京衛鎮撫一同協查,那幫閹人才松了口。
李大人是周伯伯的上級,他很客氣,同周伯伯作揖道:「周大人,冒昧問一句,您與梁國公有何淵源?」
周伯伯一臉懵,趕忙回禮:「梁國公乃兩朝元老,肱骨重臣,小人雖仰慕,並無緣拜見。」
李大人驚奇了下:「那倒是奇怪,詹事府提前三月下了調令文書,皆因國公爺從越州寄了書信,詹事大人才匆匆下令。」
與梁國公有淵源的,想必隻有投奔了太晟府的周彥了。
可是,如今算來,他也才十五歲,憑什麼得國公爺的器重呢。
秦儉驚訝。
她近來時常做夢,仿佛同一時空,世上還有另一個她,此時跟隨周彥的腳步,去了幽州。
時間一晃,便是三年之後。
周伯伯仍是默默無聞的詹事府九品司諫,伯母持家有道,常常感嘆京中物價太高,連柴火都很貴。
秦儉知道,伯伯俸祿不高。
可伯母對她的培養是下了功夫的。
她刺繡時的手棚、羅緞,身上穿的衣服,皆是最好的料子。
那三年,她如普通的深閨小姐,很少出門了。
伯母對李媽媽說,儉儉長大了,閨中女子不好拋頭露面,安心在家中養著吧。
待那小子回來,便為他們成婚。
秦儉心如小鹿亂撞。
那小子已經三年未見了。
書信倒是沒有斷過,有時一月一封,有時兩三個月一封。
無一例外,都是帶了些精致的小玩意給她。
從小女孩喜歡的瓷娃娃,到如今的發簪,胭脂……
周彥似乎是在慢慢將她當作大姑娘待了。
秦儉專門用了個箱子,放周彥送她的各種小玩意。
沒事的時候就一個個的拿起來看,眼中閃爍著亮光。
又過一年,她已及笄。
三月的一個傍晚,離家五年的周彥,終於回來了。
他不是一個人回來的,身邊還跟了個女子,以及一隊武官。
女子看著約莫十六七歲的年齡,身材高挑,眉眼明艷,那些人喚她大小姐。
周伯伯和周伯母以禮相待。
她是梁國公嫡親的孫女。
梁大小姐來的時候,身穿紅氅,騎著四蹄雪白、通身黑亮的烏騅馬。
她長得那麼好看,一頭黑鍛似的長發,笑容燦爛,落落大方。
與一旁同樣高騎大馬的周彥,無比登對。
周彥與五年前有所不同,長高了些,身姿挺拔,如寒崖青松。
容貌倒是沒什麼變化,漆黑英挺的眉,幽深的眼,鼻若懸膽,薄唇微抿,風華絕代。
周伯母見到他的瞬間,眼眶紅了,抱著他哭成淚人。
周彥拍著她的後背,眉眼含笑,柔聲安慰。
然後他的目光四下巡視,落在了一旁安靜乖巧的秦儉身上。
十五歲的秦儉,柳葉彎眉,眸光流轉,抬頭對上他的眼睛,一瞬間紅了鼻尖,神情惶惶。
一家人熱熱鬧鬧的團聚,伯伯伯母有說不完的話,興高採烈的叮囑下人們準備宴席。
屋內談話,大家才得知如今周彥在梁國公麾下,做了一名副將,極得重用。
此番隻是回來探親,十日後,他是要返回邊城的。
說罷,無人料想,周彥突然起身,沖周父周母行了大禮——
「爹,娘,回去之前,兒子想先與秦儉成家,請二老做主操辦婚禮。」
秦儉站在一旁,對上他漆黑深邃的眸光,心慌不已,趕忙低下了頭。
因時間緊促,婚禮定在第五日,操辦的簡單,不甚隆重。
但周彥歸家當晚,夜深人靜,便進了秦儉的屋子。
天色已黑,燈光幽幽,秦儉不知所措的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