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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芒在背,讓人心生寒顫,我瞥開了目光。
良久,聽到他不含任何感情的聲音:「明日,你便啟程回去吧。」
我沉默了下,搖了搖頭:「不回去了,皇上說不準我離京。」
「他說了不算。」
周彥突然來了脾氣,繃緊的下巴透著戾氣:「你盡管回去過你的日子,與你夫君二人團聚,今後沒人會再去打擾你的生活。」
「我沒有嫁人。」
我低聲說著,心裡嘆息一聲,又抬頭看他一眼:「皇上說,讓我嫁給你。」
這話「皇上說」仿佛惹怒了他,周彥冷笑一聲:「秦儉,不必一口一個皇上說,我保證誰都奈何不了你,你隻管遵從自己心意而活,什麼也不必顧忌,這才是我認識的秦儉。」
「我的心意,也是嫁給你。」
我靜靜的看著他,他先是一愣,接著神情變得諱莫如深,古怪起來。
接著是一路無言。
都督府,在京中是數一數二的千畝大宅。
這要得益於太光帝時期對閹人的放縱。
閹人對權利的渴求,總是格外重些,這座傳承下來的府宅,處處盡善盡美,巍峨壯麗。
追殺廣陵王後,皇帝便任命了周彥為西廠廠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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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座京中最好的府邸,落在了他頭上。
我是了解他的,無論府宅大小,布置如何,與他而言不過是個棲身之所罷了。
是以都督府人員嘈雜,還住了幾千錦衣。
然而我住進來的第二日,大家不知為何紛紛搬了家,馬車一輛接一輛的駛走。
為此我問了身邊那名叫雀兒的丫鬟,丫鬟低垂著頭,仿佛很怕我,什麼也不敢說。
在府裡住了幾日,除了身邊一堆服侍的丫鬟,我沒再見過周彥。
又過兩日,皇帝來了聖旨,封我為春華夫人,賜婚西廠提督周彥。
當晚,我終於見了周彥。
那時正來人為我測量身形尺寸,定做婚服。
她們前腳剛走,周彥就過來了。
相對兩無言,屋內燭火輕晃,映在他明明滅滅的臉上,竟有幾分悲切的意味。
他說:「秦儉,你可想好了,我是個太監,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似曾相識的話,隔了十年的光陰,令我恍惚了下。
我笑著看他:「想好了,不會後悔的。」
他莫名的笑了下,無盡自嘲:「當年,你也是這樣說的。」
說罷,起身離開了。
十日之後,我嫁給了他。
當朝第一大太監娶親,排場可謂是空前絕後。ýƵ
人人都在議論這位春華夫人到底是什麼人,竟能入了周大人的眼,還能讓天子賜婚。
自然也是議論了旁的,但我無從得知,那些難聽的話不會傳到我的耳朵裡。
十裡紅妝,鑼鼓喧天。
爹爹三歲時為我定的婚約,在二十六歲這年,我嫁給了周彥。
遲了一些,但也不算太遲。
洞房花燭那日,喝了合巹酒,他挑了我的蓋頭。
四目相對,皆是愣了神。
周彥一身喜服,襯得更加眉眼昳麗,皮膚皙白。
烏發如墨,鼻若懸膽,抿起的薄唇都如記憶深處那個桀驁不馴的少年。
人生轉瞬即逝,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其實他始終在我心裡,從未改變,
這一刻,我心裡是歡喜的。
可他並不歡喜啊。
他臉上看不出喜色,眼睫垂下,良久說了句:「你好好歇息吧。」
說罷,轉身似要離開。
猝不及防,我拉住了他的手,輕聲問道:「周彥,你還沒準備好嗎?」
他身子一頓,沒回答我,也沒有回頭,抽離了我的手。
那晚我獨守空房,夜裡起來修剪了燭心。
紅燭火苗又簇簇燃氣,欣欣向榮。
後半夜睡得迷迷糊糊,房門又突然被人踹開。
我猛然驚醒,看到的是喝的醉醺醺的周彥。
他站在床邊看我,目光染了醉意,眼底藏著化不開的情緒,還帶著一絲茫然。
未等我起身,他突然上前鉗制了我的雙手,欺身壓了過來。
然後他顫抖著眼睫,呼吸溫熱,含著酒氣吻在我的唇上。
淺嘗即止的一個吻。
他又將頭埋在我的頸間,冰涼一片,聲音喃喃:「儉儉,儉儉……」
惶惶如孩童,連身子都在輕顫。
他哭了。
我心裡驟然一痛,紅著眼圈,一邊流淚一邊抱緊了他:「我在呢,周彥。」
可他卻恍若未聞,在我頸間抽泣,一遍又一遍呢喃:「為什麼啊,為什麼不要你的阿彥哥哥了,你從前不是最喜歡我嗎,儉儉,你為什麼說不要就不要了,是我做錯了什麼嗎?」
「我可以改的,儉儉,我什麼都可以改,你不要和別人在一起好不好,我受不了,真的受不了......」
「儉儉,你可憐可憐我,再也不要離開我好不好,是你說的不會回頭,說過的話怎能輕易反悔,阿彥哥哥隻有你了,你別不要我,好不好......」
周彥抬頭看我,幽暗燈光下,他的神情無助至極,一邊笑一邊落淚,然後慌亂的去脫自己的衣服。
「你在怪我對不對,當初你說圓房,我隻是沒準備好,不知道怎麼以殘缺之身面對你,凈身時連傷口都是你上的藥,我都知道的,我隻是自卑,覺得自己破敗不堪,配不上你的喜歡。」
「儉儉,我沒做好準備而已,並不是與你生分,現在我與你坦誠相待好不好,我脫光了給你看,隻求你別嫌棄我,不要再離開我,儉儉,求求你,我這條命都是你的,你別不要我……」
周彥顫抖著手,動作慌亂的去脫衣服。
我制止了他,將脆弱不堪、如失了魂的他抱住,手輕拍在後背,輕輕說道:「阿彥哥哥,你醉了,睡吧,咱們來日方長,儉儉唱歌給你聽。」
我唱了首幼年時李媽媽哄我睡覺時的曲子——
螢火蟲,夜夜紅。
公公挑擔賣胡蔥。
婆婆養蠶搖絲筒。
兒子讀書做郎中。
新婦織布做裁縫。
.....
紅燭不知何時燃盡,我也不知何時睡著的。
隻知次日日上三竿,迷迷糊糊醒來,衣衫微亂,腰間搭了一隻手。
睜眼一看,可不正躺在周彥懷裡,被他緊緊摟著。
他顯然早就醒了,一雙漆黑瀲滟的眼睛直勾勾的盯著我,黑白分明,卻仿佛藏著斑斕色彩。
也不知就這樣看了多久,直到對上我的眼睛,他神情忽然無比柔軟,伸手捋了捋我的長發,勾起深深的唇角:「夫人,早。」
我在他的注視下紅了臉,將頭埋在他胸膛:「可是,我還想再睡一會兒。」
他身子微頓,心跳突然變得奇快,低頭吻在我頭發上,寵溺道:「好,我陪你。」
明德六年,春,我成了周彥之妻。
熟悉了都督府內宅事宜,才知周彥如今真的是權勢滔天。
這些年,他為皇帝做了太多的事。
蕭瑾瑜登基第二年,川黔水災,國庫空虛連賑災的銀子都拿不出來,是以倭寇造反,禍亂一方百姓。
皇帝開口請那些蕃王出錢賑災,絞殺匪寇,無一人肯應。
背地裡,周彥便拿他們開了刀。
西廠辦的案,手段狠厲,皇室宗親一樣血流成河。
狠戾手段,使周彥名聲大噪,大寧朝的各路藩王,從此人人自危,談西廠色變。
色變歸色變,改動的還是要動。
周彥一步步走到今日,為蕭瑾瑜做了太多事,知道的秘密也太多。
甚至有些秘密,將來死了也要以晗押舌的。
他說:「儉儉,拼了命往上爬的時候,誰都未曾料想過今日,從前隻一心想著做人上人,等到真的爬到了這個位置,卻發現全身而退已經不可能了,將來我,未必有好的下場。」
自古宦官掌權者,有幾個好下場的。
隻不過往上爬的時候誰都不會往這方面想,隻有等到身居高位,才幡然醒悟。
可惜已經來不及了。
這也是我了然之後,選擇回到他身邊,成為他的妻子的原因。
我握住了他的手,毫無畏懼:「將來無論結果如何,我都陪你一起,生死與共。」
周彥笑了,眼底含著細碎的光:「好。」
在那之前,日子總還是要過得。
我與周彥成親時,朝臣天子都是送了新婚賀禮的,東西實在太多,堆滿了各處。
差人搬送時,有個暗色花紋的箱子比較特別,看著像女子梳妝用的妝匣。
我打開看了一眼,各式奇怪的玉器。
一時有些詫異,反應過來又面紅耳赤,趕忙的合上了。
周彥正巧在旁邊,目光落在我的臉上,從我手裡接過箱匣,看了我一眼,彎彎勾起了嘴角:「工部趙大人說送了我一份特別的賀禮,昨晚找了半宿,原來在這兒了。」
我的臉直接紅到了耳朵,偏他卻還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抓住我的手腕,好笑道:「圓房?晚上試試?」
可見男人成了太監也是不老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