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我不知道再醒來是幾日後,隻知道自己又回到了那座京郊別院。
我發了瘋似地問所有人宋驍在哪裡,可他們都不會說話。
一個侍女端著湯藥走進來,「錦卿娘子,喝藥了。」
我不可置信地望著她,喃喃道:「你……剛剛叫我什麼?」
原來永寧公主死了。
太後壽宴當晚,有刺客入宮,永寧公主以身護駕。
我死了?
可我明明活的得好好的,為什麼變成了錦卿娘子。
我不知道這中間發生了什麼,身份對我來說並不重要,我緊緊地抓住這個小侍女問:「那宋驍呢……我是說……龍七?」
她被我抓得生疼,臉上有痛色,神情怯怯的,「龍衛聽說是死了好幾個,侍衛也死了一些,奴婢、奴婢也隻是聽說……」
什麼叫「死了好幾個」?
那到底……我的小暗衛……他是死是活?
吃喝皆用木碗,釵環盡去,一切可以傷人的東西都被收了,我被蕭景承軟禁在這方天地,隻有這個叫小蓮的侍女陪著我。
傷口被包扎妥當,背上纏著厚厚一層白紗布,隨著呼吸一抽一抽的疼。我堅持著要下地,小蓮拗不過我,隻好摻著我走路,大門口守了帶刀侍衛。他們接到的任務是不讓我出去,不管我怎麼說怎麼做,他們都不為所動。最後我以死相逼,一個侍衛終於朝我看了過來,我滿懷期待地望著他,結果他朝我劈了一記致人暈厥的手刀。
往後幾日,我大半時間都在昏睡。從來覺淺的人,卻能一覺入夢十數個時辰,我疑心是小蓮送來的湯藥有問題,就偷偷把藥汁倒進花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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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這夜小蓮在外間沉沉入睡,我卻沒有半分睡意。我輕手輕腳繞開她,來到院子裡。
啞奴已經換了一批,做飯的嬤嬤也不在了,龍七生死難料,不到兩個月的時間,物是人非,隻有院裡那棵大樹還在。
我現在的身體狀況並不允許我爬樹,每一步都無比艱難,後背的傷口重新撕裂,我分明感到有血珠滾落,卻絲毫不覺疼痛,仍然不知疲倦地往上爬。
宋驍,宋驍……
你的公主又在爬樹了,這一回,你會接住她嗎?
或許上天終於聽見我的祈禱,墜落瞬間餘光瞥見一縷火焰,我以為是幻覺,可緊緊抱著我的手臂觸感又如此真實。
我驚喜地回勾住來人脖頸,「你來了?」
可是很快察覺出不對,這個人比宋驍更強壯結實。
「你是誰?」
「屬下龍三。」
龍三……龍三……
「那、那大人一定認識龍七吧,他在何處,他還活著嗎?」
銀面具下,那人點了點頭。
還活著,還活著,我的小暗衛還活著!
喜悅的淚水迫不及待湧出來,這些天強吊著的一顆心終於放下,我雙腿一軟,正打算坐下好好休息,就聽得銀面具道:「屬下冒死前來,公主慈悲,還是讓陛下下旨賜死龍七吧。」
賜……死……
賜死是什麼意思?
什麼叫「還是讓陛下下旨賜死吧。」
每一個字我都認識,怎麼這句話連到一起,我就聽不懂了。
腦海空空蕩蕩,我抬起頭,對上他哀戚不忍的眼。
嘴唇張開又合上,渾身上下都在顫抖,我忽然止不住地趴在地上嘔吐。
他們對他用刑了是嗎?
什麼樣生不如死的極刑,能讓百裡挑一的龍衛情願去死。
「好……好……」,我回復銀面具,「本宮知道了。」
我不記得那一天到底是怎麼走回去的,我隻知道我麻木地搖醒了小蓮。
「娘子?」她睡意朦朧,又很快清醒,「娘子怎麼在這裡?啊,您的傷——」
我止住她的驚呼。
「告訴皇上,我要見他。」
蕭景承叫我好等,第二天傍晚他才姍姍來遲,他到的時候,酒菜都已經涼了,不過沒關系,我知道他不會吃。
我換上往日他最愛的織金挑線紗裙,跪在門口等他。
一隻手挑起我的下頜,「祝永寧,聽說你有事找朕?」
「求求你……賜死他……」
「賜死誰?」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殘破如風箱。
「賜死龍七……賜死……宋驍……」
蕭景承心滿意足放開手,我看見他的衣擺打了個轉,到椅子上坐下。
「你用什麼同朕做交易?」
「全部,我的全部。」
上方傳來茶蓋碰撞聲,我猜他在喝茶。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茶盞落在桌上,發出清脆的響。
「朕不喜歡不幹凈的東西,賜溫泉湯浴,七日後進宮,封嬪位。」
此刻我終於知道自己為何有了「錦卿娘子」這個身份,原來他早就在為我入宮鋪路。我俯首在地,眼淚大顆大顆砸在磚石上,「謝皇上隆恩……謝皇上隆恩……」
繡著金線的玄靴停在我身前,他的聲音帶著上位者威壓。
「你哭什麼?不願意?」
「願意……願意」,我死死咬著牙,盡量把句子說完整,「臣妾……喜不自勝。」
他快踏出門檻時,我問他:「為什麼?」
「朕說過,你是朕的人。」
當天夜裡我乖乖吃了藥,卻依然被一陣心悸驚醒,好像心房裡一根骨頭斷了,我曉得那個地方原是沒有骨頭的,卻仍然止不住地疼。
一顆心生生被剖成兩半,小蓮被我這突如其來的病癥驚到,提著裙子就出去叫侍衛。恍惚裡我好像看見了宋驍,他眼裡滿是疼惜,沖我搖搖頭,口型好像是「別哭」。我伸手碰他,卻隻穿過一道虛影。
世上再無他!
世上再無他!
我的小暗衛,這一回真的飛走了。
他再也飛不回來。
15
似乎知道我不會再逃,又似乎知道我即便逃也去不了哪裡,門口的護衛被蕭景承撤走了。湯藥裡沒有再添讓人昏睡的藥材,可我吃不下任何東西。
「娘子,多少吃點吧。」小蓮端著湯碗勸我。
我木木看著後院那棵歪脖子老樹,澀然道:「我聽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那為什麼妓子從良這麼難,她隻是……想把脫掉的衣裳再穿回去而已……」
「娘子,您、您別這樣,您要是有個萬一,奴婢怎生是好?」
我看她急得要哭出來的模樣,問道:「如果我不吃,皇上會治你的罪,對嗎?」
她唯唯諾諾的,我心下了然,接過碗一飲而盡。強忍胃裡的翻江倒海,我把空碗放到案上,待她走後,飛快跑到花盆邊吐得天昏地暗,吐到最後,黃色的胃液竟然中夾雜血絲。
晚上睡不著,我把宋驍用過的被子找了出來。被子裡頭有淡淡松香,擁在身上,像他的體溫那樣溫暖。
我想給他寫點東西燒過去,提筆再三,驚覺自己竟然不曉得他名字裡的「驍」究竟是哪個字。
是「瀟灑」的「瀟」,「雲霄」的「霄」?
還是「驍勇」的「驍」?
最後我寫:「小暗衛,我想你了。你什麼時候來接我?」
火舌細細舔舐著字條,青煙冒起,小蓮急急跑進來,「錦卿娘子,奴婢聞見火煙味……你沒事吧?」
我伸手烤著燭臺跳動的火焰,笑道:「沒事,寫了一封家書而已。」
她看著地上的灰燼沒敢說話。
我猜我大抵是嚇到她了。
「小蓮,你不是擔心我不吃飯熬壞身子嗎?明天我們出去買包子吧。你去問問皇上,我現在能不能上街?」
我這邊滄海桑田,坊市依舊十數年如一日的熱鬧,人聲鼎沸,包子鋪剛蒸出兩籠熱氣騰騰的包子,店外排起長隊。
前面一個穿深綠色錦袍的男子手上提著大包小包,他皮膚白,跟塊美玉似的,擠在人群中鶴立雞群。
我繞到他背後,給他打了個招呼。
他嚇了一大跳,活見鬼一般,「宮……宮……龔姑娘,你不是……你怎的瘦了這樣多?」
再見季淮安大概是這些日子唯一一件好事,我捂著嘴咯咯笑了一陣,同他道:「季大人,好巧。」
提及此事他面有喜色,把手上提滿的東西舉起來,「我家夫人有孕,胃口刁得很,一大早就摔了枕頭叫我出來給她買東西吃。」
「真是恭喜啊。季大人,有個問題,想問你許久了,今日得見,不知大人可有空閑?」
「宮……姑娘請講。」
「倘若皇上派大人去嶺南做書吏,大人是否願意?」
聞言他笑起來,眉目舒朗,一派清風明月。「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季某讀書二十載,為的就是這個。」
「是嗎?原來是這樣啊……」
我低咳兩聲,笑道:「季大人,咱們有緣,這一頓我請尊夫人吃吧,她愛吃什麼味的?老板,老板……」
「使不得使不得,還是下官請姑娘……」
包子買回來,一隻紅糖,一隻豆沙。我把紅糖的那個推到桌子另一邊。
小暗衛,以前都是你給我買,這回我給你買。你嘗嘗呀,我記得你喜歡的。
夜半時分,小蓮被屋子裡的響動驚醒。她驚懼地沖進來,抱住我雙腿就往下拽。
「娘子,娘子,你這是做什麼?!」
我安撫道:「沒什麼,沒想做傻事,就是……想試試睡在梁上是什麼感覺。」
小蓮依言往上看了一眼,自言自語:「這麼高這麼窄的地方,怎麼能睡人?」
是啊,這麼高這麼窄的地方……
他當暗衛,一睡就是好多年。
他的武功這樣好,聽說龍衛選拔極其嚴苛,他有這樣一身好輕功,不曉得吃了多少苦。我忽然覺得一個紅糖餡包子而已,與那些苦楚相比,又算得什麼甜?
倘若不做暗衛,在他這個年紀,應當是明媚如驕陽的少年,偏生做了一道影子,藏匿於暗處。他做了我的光,卻短暫如流星,我沒有把他保護好。
宋驍,你怨我嗎?
想到這裡我喉頭一甜,念及小蓮在場,我又咬緊牙生生咽下去,口腔裡滿是燻人的鐵銹味。
第六日,宮裡派人送來了晉封用得到的吉服。小蓮打開錦盒時驚呼出聲,「娘子,這頭簪是點翠的呢!宮裡面,隻有皇後太後才有,皇上多看中您呀!」
點翠,拔了翠鳥羽毛做出來的東西,蕭景承總喜歡這些沾血的美麗。
我一眼也沒看,徑直站在窗口吹風。小蓮聽見我咳嗽聲,一面念著「娘子,您可禁不住風吹」
,一面把外袍披到我身上,這件外袍是上回來時留下的,如今穿在身上,腰身已空出三指。
她伸手要關窗,被我攔住。
「噓——你聽。」
「聽什麼?奴婢什麼也沒有聽到。」
「風聲。」
「風聲?風聲有什麼好聽?奴婢聽著並沒有什麼特殊。」
好聽啊,風聲還不好聽嗎?
宋驍抱著我疾馳在屋檐上的時候,風聲也是這樣呼嘯,多好聽吶。
進宮那日,我被小蓮一大早叫醒,好一通打扮。我氣色差,她墊了整整三層胭脂,上妝上了將近兩個時辰,照鏡時,我被鏡中人嚇了一跳。
「娘子真是容貌傾城呢,怪不得皇上如此大費周折要你進宮。
我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替我再描一描花鈿吧,今天是好日子,我想見他的時候再好看些。」
起得太早,進宮的馬車搖搖晃晃,即便我已經用簪子劃破手,還是被顛得昏昏欲睡。
恍惚我瞧見宋驍,他身後還烏壓壓跟著一群不知道什麼人,他抱著我,拇指順著眼角往下擦,溫柔得一塌糊塗,「怎麼瘦成這個樣子了,都不吃飯嗎?」
「我不吃,你不在,吃不下。」
「吃不下就不吃了,我來接你。」
「小暗衛,我今天好看嗎?」
「好看。」
「那我嫁給你,你一定要接住我呀。」
他笑著點點頭。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