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江確靜了靜,失笑。
下一秒,他忽然伸出手揉亂了我的頭發。
我有點委屈,又有點茫然地看著他。
他收攏笑意,語速很慢,語氣卻很認真:「小逐,這個世界上需要可憐的人很多。」
「可是,他們都不是你。」
「我不會因為同情一個人,就和他做這種親密的事情。」
我的手指蜷了蜷。
那是因為……他對我也多少有幾分喜歡嗎?
他注視著我,聲音微沉:「當初為什麼要不辭而別?」
重逢的那一刻,我就知道這會是一個無法回避的話題。
我錯開他的視線,艱難地坦誠了:「我怕你先把我送走。」
江確詫異地擰眉:「送去哪兒?」
我沉默了幾秒,那些橫亙了多年時光的惶恐似乎又湧了上來。
「我聽到你的電話……說喜歡男人惡心,還說我親生父母想接我走。」
「我害怕,親耳聽到你讓我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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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面露恍然:「就在你偷親我以後?」
我抿了抿嘴,默認了。
他回憶了很久,才隱約想起來:「那天,有人拿你來開玩笑……我確實挺生氣的。」
他沒有細說,想來一定是一個充滿狎昵意味、極為冒犯的「玩笑」。
腦海中浮出一個模糊的人影。
「至於你的親生父母……」
「小逐,他們的確有這個意思,可我舍不得。」
他自嘲地扯了扯唇:「我很自私地和爸媽商量,晚一點再告訴你。」
「何況,那個吻,我當時的確不知道。」
溜進窗簾的一抹晨曦悄然退場,一聲鳴笛打破了室內長久的沉寂。
江確抬手碰了碰我有點腫的眼睛,有些不自然:「昨晚……有點失控了,還難受嗎?」
沒了酒精的加持,我回想起昨夜種種,後知後覺地臉上滾燙。
我把通紅的臉埋進了被子,悶悶地小聲說:「哥,還困,你陪我再睡會兒。」
「好。」
熟悉的冷香中,我迎來了久違的好眠。
再度醒來時,江確在旁邊接電話,聲音有點懶。
「還有事嗎?」
「把我弟也帶上?成,我問問他。」
……
察覺我醒來,他側頭問我:「下周三他們想聚一下,去嗎?」
我沒有回答,隻是依戀地把臉貼在了他的肩上。
江確眼睛裡掠過很淡的笑意,親昵地彈了一下我的額頭:「粘人。」
聚會地點還是上次那個會所。
我剛進包廂,就聽到帶著顫音的一聲。
「莊逐?」
我循聲望去,便見陳馳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我。
不等我開口,他已三步並作兩步走到了我面前,伸手就想握住我的肩。
一隻手及時橫在了他面前,淡聲提醒:「你嚇到他了。」
陳馳這才注意到跟在我後面的江確,神情微變。
他的目光在我們之間打了個轉,驚疑不定:「你們……又在門口遇到了?」
江確笑了笑,替我回答:「沒有,我們一起來的。」
其他人的聲音陸續湧入耳中。
「江哥,你終於大駕光臨了。」
「稀客啊~」
……
一片嘈雜中,江確抬眼掃了一圈:「都認識吧?」
「重新介紹一下,」一道道猜疑的目光中,他坦然地攬住我的腰,「我的人。」
10
鴉雀無聲。
陳馳的臉頰肌肉神經性地抽搐了一下。
他定定地看著江確,眼底漸漸泛上猩紅色。
「江確,你這是什麼意思?」
他又轉向我,一字一頓:「莊逐,你玩我?」
開口的還是江確,輕描淡寫的口吻。
「小孩兒以前年輕,不懂事。」
他似是無奈地瞥我一眼:「就因為我沒陪在身邊,想假裝找個伴氣我。」
「我替他賠個罪,放心,以後我會看好他。」
砰!
驚呼聲中,陳馳一拳錘在門框上,手滲出血絲,卻無人在意。
他的胸口猛烈地起伏著,死死看著江確:「我上次說過……不喜歡有人動我的東西。」
江確不閃不避地直視著他,嘴角勾了一絲笑意:「我記得這事,也幫你查了。」
「沒什麼線索。」
「小逐膽小,身邊沒什麼陌生男人,就認我一個。」
又嫌陳馳的臉色不夠難看,江確真誠地碰了他一杯:「還得謝謝你,把他送回我身邊。」
整場,都沒有人敢和陳馳搭話。
他像一座瀕臨爆發的火山,陰冷的視線從始至終死死鎖定著我。
江確寸步不離地守在身邊,我卻還是被陳馳找機會堵住了。
「他說的,我一個字也不信。」
那個曾經滿載了他愛意的名字,現在卻燙嘴一般不肯說出口。
仿佛成了他恨不能生啖其肉的仇人。
陳馳緊緊攥住我的手臂,眼睛布滿了血絲:「莊逐,我要聽你親口說。」
「我不信你對我真的沒有感情。」
我隻厭倦地抽出手:「安分點。」
「別來爭風吃醋那一套,我不喜歡。」
他陰沉著臉,難以啟齒一般:「我真的……是他的替身?」
「替身?」我重復一遍,覺得有點好笑,「放心,你不配。」
陳馳的臉色卻更難看了。
他的話像是從牙縫間擠出來的:「莊逐,我隻是你勾搭他的踏板,是嗎?」
如願以償的愉悅讓我決心多說幾句。
「我哥說謝謝你,其實,我也很感謝你。」
我慢慢開口。
「畢竟,沒有你,我怎麼有理由回到他的身邊?」
「你知道的,他醋性大。」
「我希望自己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永遠是最狼狽的樣子。」
「不這樣,我哥怎麼會心疼我?」
如果曾經的我不能讓江確動容。
那如今,離開他的庇佑後,淪為一個可憐的、飽受欺負的替身的我。
夠不夠?
陳馳目眥欲裂的神情映入眼簾,我施舍地安撫了幾句。
「互相利用而已。」
「隨便演演,別當真。」
「畢竟你知道的,我和你,什麼關系也沒有。」
陳馳頹然退了一步。
看我的眼神裡又是恨,又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莊逐,你這個瘋子。」
我無動於衷地看著他。
他看著我的身後,忽然抬高了聲音:「江確知道你的真面目嗎?」
我剛準備開口,熟悉的聲音驟然在身後響起。
「什麼真面目?」
11
血液瞬間凝固。
我幾乎能聽到自己脖子轉動時僵硬的響動聲。
江確站在門邊,神情莫辨看著我們。
我試探性地伸出顫抖的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他瞥了一眼,沒有拒絕:「先回家。」
陳馳不甘心地追出來,在我們背後歇斯底裡喊著:「江確,你眼光那麼高,非要和我搶個心機這麼重的?」
他的聲音帶著黏稠的惡意:「一個我看不上的替身,你也要?」
我僵了僵。
「再說了……」他眉眼溫柔地瞥我一眼,「替身?我一手養大的寶貝,當然像我。」
回程途中,一路無話。
一進門,我就死死抱住了江確的腰:「哥,我想過放你走的。」
「可我不甘心。」
「為什麼不能是我?」
「憑什麼不能是我?」
「我也可以,我比其他任何人都了解你。」
「我會比其他人都愛你。」
說到最後,我的聲音帶了幾近絕望的哽咽。
他垂眼凝視著我,緩聲道:「小逐,你知道的。」
我當然知道。
江確向來不喜歡親密關系的束縛。
他喜歡環遊世界,喜歡極限運動,喜歡做一切離經叛道又無拘無束的事情。
爸媽是他維系這個世界最後的韁繩。
爸媽不在了,他的韁繩也斷了。
他的世界那麼大,可離我那麼遙遠。
眼眶泛起熱意,我的手不自覺地松了松。
下一秒,卻被反手牢牢握住。
高高在上的月亮驟然墜下雲端,吻住了我。
墻上的影子親密地重疊在一起,他的唇齒間溢出溫柔的情話。
「可是小逐,是你就可以。」
「你對於我,比那些加起來,都更重要。」
窗外,雲把月亮拽入懷中,禁錮在了深邃的夜空。
無瑕的月亮終於逃出囚牢。
下一秒,卻重新隱沒雲間,自願成為了它的囚徒。
【江確番外——囚鳥】
1
十八歲那年,我向爸媽出了櫃,差點沒被打斷腿。
小逐包著兩泡眼淚給我擦藥。
那時候,他還姓江,是我沒有血緣關系的弟弟。
「哥,我聽到你跟爸媽說,你喜歡男人?」
他睜著黑白分明的眼睛,似懂非懂地看著我。
「兩個男人也可以在一起?」
我揉亂他的頭發,笑了:「沒有的事,我胡扯呢。」
「把你教壞了,回頭老頭子又抽我。」
2
東奔西跑了幾年,爸媽嫌我成天不著家,異想天開找個人來管束我。
他們甚至妥協了:「男的就男的,是個活人就行。」
我沒想到,莊逐會主動找到我。
他眼巴巴地仰起臉:「哥,你喜歡男人,我不行嗎?」
彼時,他已經長了條,臉頰豐潤,漂亮的眉眼初顯雛形。
我注視著他,驟然啞了聲。
我一直記得第一次見到莊逐的情形。
孤兒院的其他孩子都爭先恐後地湧上來,唯獨他安靜地落在人群最後,像個小啞巴。
在我伸出手時,他怯怯地放上手,似乎交付了全部的信任。
他的手很輕,我卻覺得有什麼沉沉壓在心上。
從那時候起,我便發誓要一輩子保護好他。
而我也一直把他當親弟弟。
可這一刻,我才後知後覺,他的每一寸,都仿佛依照我的審美長的。
就好像是我缺的那個嚴絲合縫的半圓。
良久,我彈了一下他的額頭。
「胡說什麼呢,我是你哥。」
3
大概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這晚,我夢到莊逐漂亮的眼睛裡盛滿了淚,在我身下哀求。
醒來時,一片狼藉。
我罵了自己一聲禽獸。
時間和距離會沖淡一切,包括那些悄然滋生的情愫。
這條路不好走。
他本就幼時多艱,我希望他的未來隻有一片坦途。
即便,那條路上沒有我。
4
好像就是從那以後,莊逐就不喜歡叫我「哥」了。
他很少和我通話,微信聊天時也隻有寥寥數語。
我和爸媽視頻時,他偶爾會不經意出鏡,給我留下半個倔強的側臉。
一切按照我預料之中發展。
我本應松口氣的。
可命運,往往背道而馳。
很久以後,在每一個輾轉反側的夜裡,我近乎自虐地反復看著最後那段監控。
一次又一次。
看著他輕手輕腳地蹲在沙發邊,看了我很久。
看著他小心翼翼地吻了我。
看著他消失在鏡頭中……繼而消失在我的世界。
5
莊逐的消失,毫無徵兆。
他沒有回到親生父母身邊,就此不知去向。
想過報警,可知道他曾用過戶口本後,我忽然意識到。
他似乎鐵了心,要把自己剝離出我的世界。
逢年過節,依然會有東西送到家裡。
我和爸媽,一個不落。
我知道是他。
可我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裡。
國內、國外……我找了他很久。
茫茫人海中,找一個有心隱藏自己的人,無異於大海撈針。
後來,爸媽也沒了。
我徹底孑然一身。
6
看到陳馳的那條朋友圈,是很平常的一天。
隻半個入鏡的側臉,我一眼認出了莊逐,毫不猶豫地回了國。
時隔多年,我終於與他重逢。
他長高了,也瘦了。
我心不在焉地站在人群中,用餘光留意著他的動向。
我怕他再一次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個沒看好,他怎麼就從我的世界消失了。
怎麼就,被別人欺負成這樣了?
7
我近乎發瘋地想把莊逐禁錮在身邊,想拼湊出那些我沒有參與的時光。
搬家那天,莊逐過輕的行李箱讓我心裡一動。
他似乎……早有準備。
我回憶重逢後種種,頃刻間明白了一切。
比起被算計的不快,莊逐滿心滿眼隻有我的樣子落入眼中,更多的卻是一絲難以言明的愉悅。
我喜歡他的心機用在我一個人身上的樣子。
我生性不愛被束縛,可如果是莊逐……
他窩在我的懷裡,一字一句地念完了故事的結局。
「……向往自由的飛鳥被獵人關進了金色的籠子。」
「它不知道,自己餘生隻能看到一方狹小的天空。」
莊逐聲音漸低,安靜地抬眼看我,睫毛緊張地顫動著。
我就著他的手,折回封面瞟了一眼。
素靜的白底正中,印著兩個淡金色的字。
《囚鳥》。
他的手緊拽著封皮,骨節發白。
我吻上他的頭發,淡淡一笑:
「你又怎麼知道,他不是心甘情願。」
「畫地為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