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馮玉兒來的時候我正在房中畫承垏的畫像。
不知為什麼,我現在想他的時候,他的模樣並不能立刻出現在我腦海裡。
就好像我要將他忘卻了。
我腳上還穿著昨晚拓跋律給的鞋子,雖然不合腳,但我沒有脫下。
因為這雙鞋子,宮人為我送來了熱騰騰的飯菜,還喝到了牛乳。
馮玉兒站在桌邊,今天她一身粉衣,嬌媚了不少。
我給她請了安。
她細細打量我一番:「你的確像我,但我回來了,而你留在這裡會死。」
北梁女子果然豪爽,說話不拐彎抹角。
我沒有言語。
她拿起我畫的承垏瞧著:「聽說你們這些貢女也是世家女子,我可以送你回南唐,讓你和你爹娘團聚。」
我搖了搖頭,大聲說道:「我是太子的人,我喜歡太子殿下,我不會離開的。」
話音剛落,拓跋律身邊伺候的人就進來了,說南唐送歲貢的使臣明日將離去,今晚宮中設宴送行,讓我過去獻舞。
我欣喜答應,笑看著馮玉兒:「王妃您也看到了,殿下時時刻刻都想著妾身呢。」
馮玉兒冷冷地看了我一眼,甩袖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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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然是要走的,但不是通過她。
9
晚上我戴著面紗為南唐的使臣獻舞。
席間,北梁的臣子們人人懷中一個南唐的貢女,吃著她們玉手剝的葡萄,喝著她們喂的美酒。
南唐的使臣們也在笑著,樂不思蜀的模樣。
一曲舞畢,我被拓跋律叫過去。
他讓我和他養的狗一起匍匐在他身邊,時不時地逗一下狗,再撫摸一下我的發。
「太子殿下這狼青養得真不錯。」一南唐使臣醉醺醺地笑道。
拓跋律笑了笑:「你們南唐的美人也不錯,果然水土肥沃的地方養出來的人就是好。」
使臣們得了這誇贊,很是高興,觥籌交錯,樂不思蜀。
我安靜地伏在地上,一動不動。
「太子殿下,您的模樣可真像我們南唐的一位小將軍,若不是他已經死了,外臣還以為您就是他呢。」又有使臣說道。
拓跋律撫著我的手停了下來:「哦?是哪位小將軍?」
「裴承垏,裴風的小兒子。」
拓跋律點了點頭:「是他啊,本王記得他們裴家是被你們皇帝以通敵叛國罪處死的對吧。」
「是……不是。」南唐使臣吞吞吐吐。
拓跋律將我抱在他懷裡,我會意地端了酒喂給他。
我盡量讓自己的手不抖,但還是灑了幾滴出來。
他淡淡地瞧了我一眼,沒說什麼。
待他喝了酒後,向那幾位使臣招了招手:「諸位大人,本王告訴你們一個秘密。」
「什麼秘密?」使臣們很是好奇。
他揚起嘴角,散漫道:「裴家根本沒有與我北梁有來往,那隻不過是本王放出去的一個假消息,沒想到你們皇帝竟當了真。」
南唐使臣們瞬間安靜下來,繼而又笑了起來:「太子殿下說笑了,那裴家明明是通敵,不……外臣的意思是裴家心術不正,殿下不必為他們開脫。」
使臣拙劣地解釋著。
拓跋律嘲諷地看著他們:「本王沒有說笑,你們皇帝寧願送來百萬歲銀和這些如花似玉的嬌娘,也不願相信一個忠心耿耿的將軍。」
北梁的臣子也肆無忌憚地笑著,甚至有人當眾扒開貢女們的衣衫。
拓跋律繼續道:「下次歲貢,北梁要兩百萬歲銀,三十萬匹絹布和一萬少女。」
「這……這怎麼湊得齊,殿下能否寬容一些。」使臣們臉色蒼白。
「少一份,本王就踏平你們南唐。」拓跋律沒給任何餘地。
使臣們連連賠笑,不敢開罪。
其中一人盯著我,我認識他,是我父親的學生,他叫齊聞,也是監斬我們林家的命官之一。
我雖戴著面紗,但還是怕被認出,於是故作嬌羞地將臉埋在拓跋律的懷裡。
拓跋律也察覺,冷聲問齊聞:「你瞧什麼?」
齊聞回道:「外臣瞧這女子能得殿下歡喜,是她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拓跋律的手曖昧地放在我的腰間:「床榻之上,她也算是有些生趣,希望下次送來的貢女也能這般懂事。」
齊聞笑著退下,我躲過一劫。
拓跋律將我抱到殿後,與那些外臣一簾之隔。
我知道他要做什麼。
他要當著南唐使臣的面折辱我。
就像北梁在折辱南唐。
我下意識地拽住珠簾,不想被他如此對待。
北梁的臣子在笑,南唐的使臣在諂媚,貢女嬌柔雌伏,靡靡之音包裹著這北境的皇宮。
沒有人來幫我。
10
影影綽綽的珠簾後,拓跋律情緒激昂。
晃動的臉讓我想起了被掛在城墻上的承垏。
凜冽的北風吹來的時候,承垏也是晃啊晃。
百姓們都在罵他,爛菜葉和穢物都向他身上砸去,恨不得食他肉拆他骨。
他垂著曾經驕傲的頭顱,血早已流盡。
我就站在人群裡,看著十七歲的他一點點地腐爛。
拓跋律說他隻是放出一個假消息,可四年前南唐朝廷卻是拿出數封書信,信誓旦旦那是裴家通敵的證據。
裴家以血起誓不曾背叛南唐。
我的祖父和父親因提出質疑,也被天子列為同黨,誅了九族。
就連我那貴為皇後的大姐姐,都被賜了白綾。
我原以為一切是被奸人陷害。
現在明白了,真正的殺人兇手是南唐皇帝。
是那個林家費盡心血、裴家拼了命也要守護的君王。
在那之後,朝廷為了交歲貢增加賦稅,百姓苦不堪言。
北梁要五千少女,五千南唐人家生死別離。
而我,被牙婆子用藥迷了賣給一戶人家,代替他們的女兒月娘成了貢女。
我們這五千弱女子,被南唐送來。
那時朝廷說,他們會蓄精養銳,收復被北梁奪走的大好河山。
此後三年,這五千少女用身體織成了阻擋北梁男人南下的溫柔鄉。
可現在,五千少女不知有多少魂斷北梁,而南唐還在醉生夢死。
她們,沒有等來希望。
永遠,沒有希望。
11
我扭頭看向窗外的明月。
林家被抄家的那天,也是這樣的冷月。
貪玩的我遲回了家,躲過一劫。
明明我是躲在陰影裡的,可我阿娘還是瞧見了我。
她對我搖了搖頭,示意我千萬不要出去。
我飛奔去找承垏,我以為他可以救我爹娘,可他們將軍府,早已血流成河。
最後見到大姐姐那天,她的屍身被月亮照得慘白。
送她去亂葬崗的歹人褻瀆了她的屍體。
他們說她是皇後,就算是一具屍體,他們擁有過,便也相當於當了一次皇帝。
我們林家的女兒,竟都落得這樣的結局。
我要回家去。
報了冤仇,然後與家人們在一起。
「在看什麼?」
拓跋律捏著我的臉迫使我看著他。
他也是奇怪。
從前與我歡好的時候總是遮住我的眼睛,最近卻又總讓我看著他。
他的心上人已經回來了,他大可不必再留著我。
可我現在還在他身邊,我想大概如他所說,床榻之上我有些生趣,大概是馮玉兒比不了的。
我用手指遮住他下巴上的那道傷痕回道:「在看月亮。」
最後一次,看月亮。
12
第二天馮玉兒又來了,宮女們都在討好她。
「王妃您是不知道,昨天在南唐使臣面前,宋御女可是和太子的狗一起趴在太子腳下。」
「太子還說她被南唐養得好,會伺候人,這可不就是罵南唐娼妓一樣。」
「南唐使臣們還笑呢,果然都是下賤的東西。」
她們說得大聲,生怕我聽不見。
馮玉兒站在院子外看著我,我在秋千上將自己蕩得很高,快要飛出墻外去。
她馬上就是太子妃了。
在南唐,小叔子娶嫂子是要被非議的。
但是在北梁,民風彪悍,別說小叔子娶嫂子,就算父親死了,兒子也能繼承父親的女人。
「我再問你一次,你是走還是等著死在這裡?」馮玉兒問我。
她的眼神厭惡極了我。
可明明是她當年不要拓跋律的,換了是我,要怪也會怪自己壓錯了寶,不會遷怒於其他人。
「難道就沒有第三條路嗎?」我問她。
「有啊。」她說,「北梁軍帳你去不去,以你魅惑人的本事,或許可以活很久。」
13
馮玉兒沒有能把我送去北梁軍營。
因為在那之前,我逃了。
南唐使者離開的第二日,北梁皇帝病危,我的機會來了。
我帶著從拓跋律那偷來的出城玉牌和這三年攢的錢財離開。
但我沒有去追南唐的隊伍,而是改去了與北梁相鄰的鮮羅國,打算從海上回南唐。
這三年我一直在計劃逃回去。
歲貢三年一次,我原本是打算藏在歲貢的隊伍回南唐。
但見到齊聞的那一刻,我瞬間改變了主意。
他很可能會認出我,我不能冒這個險。
我決定繞道承垏曾向我描述過的鮮羅國回南唐。
承垏說鮮羅靠海,海通九州,那裡離南唐的天杭城就十幾日的船程。
這很可能也是一條死路,但我已經別無選擇。
我離開時,拓跋律和所有北梁權臣都在御前伺候。
宮女們也人心惶惶,沒人注意到我。
我換上宮女的服飾,改了妝容,拿著從拓跋律那裡偷來的玉牌向宮外走去。
在這條我徘徊了三年的出宮路上,我平靜向前。
守衛攔住我,認真查著我的玉牌,然後放了我出宮。
我松了一口氣,快速地出城。Ϋž
我知道這個時候會有採參人去鮮羅附近採參,我可以跟著他們一起走。
出城不久,喪鐘突然響起,北梁皇帝駕崩了。
我回頭望去,皇宮之上烏雲翻湧,就像北梁的朝堂。
真是天也助我。
此時他們就算有心抓我這個南唐貢女,怕是也無暇顧及。
更何況我低賤如螻蟻,他們也不會為一隻螻蟻耗費精力。
我跟著採參隊踏上去鮮羅的路,一路風雨泥濘、野獸土匪,我也遇險幾次,好在大難不死。
我想是爹娘姐姐還有承垏在保佑我,保佑我回去與他們團聚。
走走停停一個月後,我終於到了鮮羅國臨海的港口,登上了去金陵的船。
這是我第一次坐這樣的商船,從不暈船的我止不住地嘔吐。
我想是因為在海上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