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今太平安生了,他們又跳出來想要奪權。
母親沒有爭辯,從容如流地退了一步。
公主府仍有一支軍隊,但領隊的卻並不是她的手下。
而是當初叫囂得最激烈的大臣的兒子——裴太傅之子裴知守。
這小裴公子是個酒囊飯袋,又還格外瞧不起女人,總覺得我母親是搶了別人的功勞,才有今天這番地位。
我領著紅露,在京城最大的花樓裡找到了他。
他正喝得爛醉如泥,嘴裡還念著什麼「士為知己者死」。
我低頭一看,他手裡握著的那些淫詞豔句都是出自父親之手。
我笑了笑。
原來這便是「知己」。
花樓中紅燭高燃,我一撒手,將那些詩稿都焚為灰燼。
我看著喝得醉醺醺的男人,輕飄飄說了一句話。
「紅露姐姐,打人的時候不用留情面。」
「得嘞!」
紅露回答得非常爽快。
她有胡人血統,生得高鼻深目,美豔而颯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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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年在軍營中,沒少被這樣的紈绔公子調戲糾纏。
而紅露當時領職公主府的侍衛長時,還被這位裴將軍挑釁過。
當時他說:「胡人低賤,女子又是更低一等,不如紅露姑娘就散職回家吧,我裴某房中倒是還缺位紅袖添香的丫鬟。」
當時紅露便沒忍住給了他一拳。
卻被當時極護短的裴老將軍參了一本,丟了正職。
此時此刻。
紅露得了我的命令,臉上終於揚起一抹笑容。
她手勁極大,左右開弓兩巴掌下去,愣是把醉醺醺的裴將軍打醒了。
他忽然意識到了什麼,瞪圓了眼睛。
瞬間就揚起了手。
「你敢打我?」
可他三腳貓的功夫哪是身經百戰的紅露的對手,沒幾下便被打得鼻青臉腫。
裴知守一邊疼得龇牙咧嘴,一邊猙獰道:
「你一介刁民敢毆打朝廷命官,小心我叫我父親將你關進詔獄,我讓你生不如死!」
「停手,停手!你這個賤女人怎麼手這麼重!」
沒有我的命令,紅露一直沒有停手。
眼看裴知守罵得難聽,坐在一旁的我放下茶盞,朝他燦爛地笑了下。
「裴將軍,紅露姐姐是刁民,那我是什麼呢?」
裴知守沒料到旁邊忽然冒出了個我。
他嚇得瞬間酒醒了。
「您、您……」
我笑嘻嘻道:「是啊,是我這個刁主。」
「裴將軍真是氣派啊,若是不知道的,還以為詔獄是你家開的呢。」
裴知守語塞:「殿下,您聽錯了……那是微臣一時醉話,說錯了,說錯了。」
他的語氣中裹挾著一絲不為人知的討好和卑微。
「您看,能不能不要將此事告訴公主。」
我恍然大悟。
原來這般神氣的裴將軍,遇見母親也像耗子碰到貓啊。
那我就更加不能放過他了。
我輕松說道:「裴將軍若想我保守秘密也簡單,隻要交出兵權便好了。」
我敲了敲桌子,笑道:「我瞧裴將軍時常酒醉,怕是平時領職也不太清醒,不如交給紅露姐姐吧。」
涉及軍權,裴知守變了另外一副面孔。
他布滿肥肉的臉上,瞬間擠滿了諂媚和不屑兩種情緒。
「小殿下,莫要說笑了。」
「兵權交割茲事體大,便是微臣同意了,陛下和娘娘也不會應允啊。」
我恍悟道:「那便是裴將軍同意了!」
「不不不……」裴知守語無倫次,險些咬到自己的舌頭。
「微臣沒有同意!微臣沒有同意!」
「裴將軍不同意啊……」
我有些遺憾地看了他一眼,又繼續飲茶。
「紅露姐姐。」
「那就打到裴將軍同意好了。」
10
裴知守養尊處優,在職位上除了養出一身肥膘,就再也沒有其他用處了。
不過他倒也硬氣,一直扛到紅露把他打成豬頭,才松口按了手印。
我把白紙黑字的契書收好,連公主府都沒回,直接進了宮。
京中消息傳得快。
我不必多想,便早已猜到父親已在公主府裡備好家法。
隻等我回去一頓磋磨。
在這個時代,孝道仍然是能壓倒大多數人的存在。
他教訓我,就連紅露也無法阻攔。
可我可以不回去呀。
母親不在,公主府便隻是一座華麗的洞窟,除去萬般危險和吃人的野獸,再沒有其他。
我自幼在宮中長大,幸蒙外祖母和外祖父疼寵。
宮中於我,才是真正的家。
更何況……
我進宮時,從馬車上聽見從四面八方傳來的議論聲。
都是說我毆打裴小將軍,還有裴太傅氣衝衝要參我一本的消息。
但我隻是笑了笑。
宮中對此事保持緘默,並無任何斥責。
外祖母還是很維護我的。
重來一世,我很清楚,我最大的倚仗是天潢貴胄的權勢,而非這具幼小孱弱的身子。
天賜予我這一切,便是要我抓緊機會翻盤的。
我早就想明白了。
重生,重生。
便是回到一切未發生之前,改寫未來。
其實我也才九歲,算不得多早慧的神童,也無書中人物那樣多智近妖。
但上輩子在靈魂飄浮的狀態下,我盡量記住所有的權術。
這輩子醒來後,我夜夜秉燭翻看兵書,隻為求得一線生機。
好在盡心籌謀,終於搏出一線生機。
一切都朝著我想要的方向奔去。
我整了整衣裳儀容,端坐在搖晃的馬車裡。
進宮。
11
宮中,外祖母一看見我便抱了上來。
她如今仍然很年輕,烏發如墨,臉上也看不見幾條皺紋。
而不像宮變時蒼老了數十歲般的模樣。
「燕燕。」
她如今抱著我,雙目欲泫。
「燕燕,你好久沒來見外祖母了。」
我算了算日子,好像也有月餘了。
但是連著上輩子,我已經有數年沒見到她了。
想起上輩子躺在血泊裡的她,又看見眼前榮光正盛的她,我鼻子一酸,忍不住掉下眼淚來。
外祖母心腸軟,至今仍然保持著稚子之心。
她見我哭,也跟著一起哭。
我們祖孫倆抱在一起,各哭各的,一下叫怒氣衝衝進門的外祖父啞然了。
比起顯年輕的外祖母,他顯得蒼老了許多,連腰背都佝偻了不少。
上輩子,外祖父便是被朝政生生累垮了身子,才讓各方勢力有機可乘。
我看見他,想起傷心事,哭得更大聲了。
外祖父咳了兩聲:「那個,燕燕啊,做錯了事情便是做錯了事情。你不必哭,皇祖父又不會罵你!」
我淚眼婆娑地看著他,哽咽得說不出話,搖了搖頭。
外祖父愣了一下,旋即開始罵。
「裴青舟這個老東西,他的兒子是孩子,我的燕燕不是孩子嗎!」
「他的兒子做錯了事,我的燕燕教訓了下又怎麼了!」
眼看外祖父罵個不停,我哭著撲到他的懷裡。
直至將龍袍前襟都哭湿了,我才抽抽噎噎止住了哭泣。
我說的第一句話便是:
「皇祖父,燕燕沒錯!」
我是個好孩子,又怎會做出讓長輩兩難的事情呢?
「裴知守他擅離職守,還把軍費都克扣了,任自己揮霍。將士們今年入冬的炭火錢,便是被他私吞了,因而不少人要上山找枯枝燒了取暖,還有人因此而凍死了!」
我擦幹眼淚,把準備好的證據遞給了外祖父。
這些證據是紅露從碧珠的房中搜到的。
字字句句,驚人泣淚。
那些血書,都是一個個目睹著同伴死去的將士,滿懷著憤懑寫下的。
「衛我國者,終死於蟊賊之手。敢問青天,公平何在?正道何在!」
北朝以軍功立國。
這些將士,都是北方六鎮的兒郎,世代為軍戶,鎮守在北方的最前線。
他們的父親死在戰場,他們的子孫後代,也將死在保衛家國的戰役裡。
可無人得知。
這些將士們,在太平的年代,帶著憤懑與不解死在了寒冬裡。
若沒有對碧珠進行搜查,無人會發現這些被扣下的信件。
底層的吶喊如此低微,隻一掌落下,便能將他們的聲音扣在塵埃裡。
外祖父先是沉默,但他握著血書的手在顫抖。
脆弱的信紙在他的掌中簌簌抖動,像時光塵埃裡輕盈飛過的蝴蝶,無人得知,無人在意。
可總有人在意。
外祖父的眼中落下淚來。
而後,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猛地轉過身去。
我靜靜地看著他的背影,知道裴知守的官位絕不會再保下了。
果然。
在翌日的朝會上,聽聞外祖父龍顏大怒,狠狠地痛批了一頓裴太傅。
裴太傅參我的奏折還沒掏出來,就被罵得一臉唾沫,他老腿顫顫巍巍,半晌沒敢說話。
其他負責此事的官員,都被痛罵了一頓。
無數人為此丟了烏紗帽。
那些空缺的官職,暫且由其他清正的官員代領。
沒隔幾日,那批被裴知守私自扣下的炭火費,終於分發到了軍隊和士兵的家人手裡。
外祖父給了他們許多的賞賜與銀錢,又免除了他們家族的勞役和田稅。
聽聞聖旨到時,北方六鎮裡有無數老人哭紅了眼。
那一日,京城下了好大的雨。
雨勢浩大,似有無數冤屈被洗刷。
我頂著雨,又坐馬車回到了公主府。
臨別時外祖母依依不舍,我卻朝她微微一笑。
「外祖母,不用擔心燕燕。」
我隻不過是。
又回到了我要戰鬥的地方。
12
父親在府中等了我許久。
他備好了家法,閩地的風俗,管教後代從不留餘地。
李家家法是一條泛著寒光的鐵鉤長鞭。
這是從老家傳過來的,上面還泛著斑斑鏽跡。
放在大堂中,很是可怖。
可我隻頓了一頓,便從善如流地提裙進門了。
我朝父親笑,像是沒看見那道家法般。
「父親。」
「跪下。」他冷冷道。
我仍然微笑,卻並未照做。
父親長眉擰起,陰鸷地看我一眼。
他本是那種溫和俊美的長相,此時卻像是從奪命獄裡爬出的惡鬼。
父親抬起腳來,要踹我。
我當然不會留在原地當靶子。
我靈活地閃到一旁,嘴上也不留情面。
「父親備下家法,是想同燕燕說什麼呢?」
他的臉上閃過一絲厭惡。
「不孝女,你掀起如此大風浪,我自然是要替你那頭發長見識短的母親好好管教你一番!」
說罷,毫不留情地抽過桌上長鞭,朝我狠厲地甩來。
他低喝道:「還不快跪下領罰!」
破風聲響起。
但鐵鞭卻遲遲未落在我的身上。
紅露一槍挑歪了鐵鞭。
我歪頭,朝父親莞爾一笑。
「管教?」
「您又是以什麼身份來管教我的呢?」
我一腳踢開鞭子,緩緩走到他的身邊,在他耳邊輕輕道。
「自古聖人以孝悌治天下,但你既無悌愛之心,我又何必留有孝意呢?」
「是吧,大伯。」
父親的臉色劇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