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殿下——」
裴景發著顫的聲音拉回了我的思緒。
他還想說什麼,但衛寂的長劍已經恆在他脖子處。
鋒銳的刀刃劃破裴景脖頸處的肌膚,鮮血沿著刀身滴落。
「夜闖殿下寢宮,理應當殺。」
衛寂嗓音清越,依舊是那副吊兒郎當的模樣。
但握著劍的手卻穩穩當當。
他偏頭看我:「殿下往裡站站。雨大,莫要汙了殿下的眼睛。」
於是我聽話地退回了殿內。
「衛寂!」距離有些遠,我高聲地問他,「那你怎麼還不殺他?」
按理說,自裴景闖入我宮內的那一刻,他就應該死了。
「你失職了。」
我語氣肯定。
衛寂沒忍住手抖了下,於是裴景脖子上的傷口又更深了一些。
「被嚇到了,不好意思啊。」衛寂瞥了眼,隨口一說,「我家小殿下年幼,平日說話時就愛開些玩笑。兄弟你可別放心上啊,做了鬼也莫要纏著我家小殿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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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是哪個字刺激到了裴景。
他赤紅著眼眶,胸膛因為劇烈的情緒而上下起伏。
厲聲:「若我是刺客,那殿下此時便是有危險。衛寂,分明是你任由我闖了進來,此刻又在殿下面前惺惺作態。暗衛的職責本是替主子掃清一切危險,可你卻隻顧自己戲弄於我,而不顧殿下安危,你又有何資格去談保護殿下!」
嘖,說得如此大義凜然。
我都要忍不住替這人鼓掌了。
可惜,這本就是個骨子裡的背德之人。
少年跪在地上的身影逐漸地與那日執箭射殺我之人的身影重疊了起來。
我瞇眼看了他一會兒,突然笑了起來。
我問他:「你叫什麼?」
「裴景。」
「裴景啊。」我笑著點了點頭,然後一點一點地收斂起臉上的笑意,「不過一個小小的暗衛,你又有何資格去質疑本宮要護著的人!」
——你叫什麼?
——裴景。
——裴景啊……那你以後就是本宮要護著的人了!
裴景不敢置信地看著我,臉上的血色一點一點地褪去。
那目光哀慟,透過雨幕仿若實質化地落在我身上。
我依舊笑吟吟,可這次卻是對著衛寂開口:「還不動手,是打算讓本宮親自來?」
衛寂摳了摳下巴,點頭。
然而就在他動手時,裴景終於支撐不住地暈了過去。
於是我聽到這人「嘖」了聲,像是故意要我聽到般大聲地點評:「比娘們還弱不禁風,是怎麼混成暗衛的?還怎麼保護主子?」
然後抬頭異常誠懇而又良善地看著我:
「小殿下,要不我們就戳幾個洞吧。畢竟人現在是七公主身邊的暗衛了。」
我思考了幾秒,覺得衛寂這個提議甚妙。
甚至蠢蠢欲動,想要親自上手。
但最終沒有成功。
因為沈萱來了。
我看著她被一群人擁著小跑了進來,雨水打濕她昂貴的鶴氅下擺,可她絲毫不在意。
「三皇姐!」沈萱小小地喘著氣。
她張開雙手擋在裴景面前,臉上是遮掩不住的焦慮:「你別傷他!」
此時的沈萱還未及笄,面容稚嫩而又單純,一副涉世未深的模樣。
可就是這樣的人,卻看穿了我多年的偽裝,然後像是有預兆般地做好了針對我每一步的萬全之策。
於是我偏頭看著她,笑意吟吟:
「好啊。」
「不過七皇妹可要看好了你身邊的這條狗,以後莫要放他出來亂咬人了。」
沈萱咬著下唇,面色有了一瞬的難堪。
7
我其實並沒有太把沈萱放在心上。
哪怕是奪位失敗,我被關在牢獄之中,而沈萱坐上那世間最尊貴的位子之時,我亦是沒大看得起她。
可我實在好奇,這人到底是如何知曉了我的野心。
——世人皆知大奉朝三公主沈蓁荒淫無道、任性嬌蠻,是諸多皇子、皇女中最不成器的那個。
就連我的母後也這般認為。
她常常點著我的額頭,又無奈又慶幸:「好在你以後還有個當太子的親哥哥護著你。」
然而本該護著我的太子哥哥卻早夭在那場聽聞的巫蠱之禍中。
父皇心有愧疚,於是更加縱容我的嬌蠻,就連母後也因傷心過度而顧不上管我。
直到後來我的皇弟出生,母後才從悲痛之中走出。
可那時我的惡名早已傳了出去,壓根兒挽不回來。
可偏偏隻有沈萱——
隻有她用著那副最無辜的話問著我的父皇:「三皇姐與大哥哥一母同胞,怎會和大哥哥性格相差如此之大呢?更何況我聽聞三皇姐早些年的時候還經常被太傅誇贊天資聰穎呢!」
「父皇,三皇姐這是怎麼了呀?」
然後在所有人都辱罵我的時候站出來,義正詞嚴地替我說話:
「你們說三皇姐任性嬌蠻,可她有做過特別傷天害理的事情嗎?都是一群聽信謠言之人,卻在此壞我三皇姐的名聲,實在可恨!」
如此,沈萱贏得了好名聲。
而我卻成為父皇心中的一根刺。
在還是皇太子之時,父皇曾有一位處處都壓他一頭的皇姐。
世人談起那位長公主之時,唯餘一聲喟嘆:「若非女兒身……」
「若非女兒身」這句話幾乎成了父皇的心病。
因此在他登基之後,幾乎是第一時間就下旨給那位長公主殿下賜了一位窩囊無用的駙馬。
後來那位殿下長居寺廟修身養性,這才讓父皇稍安下心來。
想來也是可笑,他沉溺女人帶來的溫柔鄉,卻又懼怕女人展現出的一點能力。
哪怕那人是自己的親女兒。
這些人認為,女子,天生就應該跪服於男子之下。
因此後來在看到我沉迷玩樂而荒唐度日的時候,父皇表面上雖會斥責我一二,但語氣裡卻毫無責備之意。
而沈萱做的,便是將父皇心中那根刺重又挑了出來。
我那時的確對沈萱多了幾分興趣。
我想看看她為了對付我到底能做到哪種程度——
皇子、皇女之間明爭暗鬥是常有的事情,我並不覺得沈萱把心思放在我這個無用皇女身上有什麼不對。
然而事實卻讓我大大地失望了。
沈萱能做的,便是靠著她那與生俱來的天賦,將身邊的男子迷得神魂顛倒。
然後利用他們達到自己的目的。
倒也是奇怪,凡是見沈萱的男子,無一不對她念念不忘。
便是連裴景也如此。
暗司自小訓練的暗衛對主子極為忠誠,從未有過背叛主子的先例。
但裴景卻是獨一份。
他成了沈萱安在我身邊的棋子,然後給了我致命一擊。
而後來,沈萱瞧著我的目光裡幹脆帶上了一絲同情和嘲弄,如同在看毫無反抗之力的螻蟻。
她仿佛認定了自己是最後的勝者。
而我注定是踏腳之命。
成王敗寇,輸了便是輸了,我無話可說。
可我依舊瞧不起沈萱。
可我依舊——
要同這天、這命,再爭上一爭。
8
大抵是那日的話刺到了沈萱。
自那夜之後,我倒是不曾見過裴景。
暗衛本就見不得光。
先前裴景在我身邊時,隻是因著那張討人喜的臉成了獨一份。
而如今,我身邊的獨一份又成了衛寂。
卻不是因為他那張臉。
我看了眼衛寂那張胡子邋遢、有悖於我對美的欣賞的臉,實在沒忍住,痛苦地移開目光。
「你又來尋本宮做什麼?」
「我的職責不就是要貼身護著小殿下的安危嗎?」衛寂理直氣壯。
「本宮說過,你是本宮護著的人,無須舍命保護本宮,隻需陪伴一二便可。」
這話先前我也同裴景說過。
隻是那時裴景雖未開口,眼底卻流露出一分恥辱之色。
但此刻話音剛落,我便覺得不對。
而衛寂眼神也頓時詭異了起來。
他頓了頓,不可置信地指著自己的臉:「小殿下對著我這張臉都能啃得下去?」
衛寂這人,的確不像一個暗司出來的正統暗衛。
他說這話時依舊是那副吊兒郎當的態度。
於是我轉過頭,趁著他不注意時輕佻地扯著他的胡子,仔細地端量。
直看得衛寂臉上笑意消散、渾身僵硬時,這才故作認真地開口:「本宮瞧著你骨相不錯,把胡子剃了,想來本宮也是能啃下去的。」
衛寂說不出話來了。
他僵硬著身子,眼神亂瞥。
可我注意到這人隱藏在發下的耳垂卻紅得快要滴血。
於是我更好奇衛寂這人到底多大了。
上輩子我知道衛寂時,這人已經當了小太監。
雖然我不曉得為何堂堂皇子暗衛會淪落到凈了身當了太監,但想來那時他年紀也不小了,必定受了不少苦。
想及此,我瞥了眼衛寂的下半身,又隨口問了句:「多大?」
暗衛的感官何其敏銳。
於是我瞧著這人從上到下,幾乎裸露在外的肌膚瞬間紅了個透頂。
直叫人咂舌驚嘆。
隻是還未等我驚嘆夠,這人又一邊忍著羞澀一邊極為認真地問我:「當小殿下的面首可是比當貼身暗衛的月薪高?」
於是我也認真地思索後回答他:「那是自然。」
兩兩相望,唯餘——
「那便來吧!」
衛寂一把扯開外衣,扯著嗓子幹嚎:「隻要小殿下賞賜到位,讓我幹什麼都行!」
「別說身子了,便是連心都可以挖出來給小殿下您!」
——唯餘驚恐!
我立馬撒開扯著衛寂胡子的手,面無表情地指著殿外:「給本宮滾。」
衛寂笑嘻嘻地滾了。
滾之前還自言自語了幾句:「喲,我終於瞧見小殿下生氣的模樣了。」
「這個年紀的小姑娘,就應當多生生氣、發發火才正常嘛!」
我一怔,隱約地記得似乎有人之前也在我耳邊說過這般的話。
——「蓁蓁怎的如此好脾氣?這可不行,小姑娘就應當可以胡亂地發脾氣。便是真胡攪蠻纏了……怕什麼?有皇兄給你擔著呢,我可是太子!」
——「是阿姊!」
——「好好好,是阿姊!可是蓁蓁,以後這稱呼隻能在你我二人時悄悄地講,可莫要讓旁人聽了去。」
印象裡那個笑容爽朗的阿姊終究還是快要從我的記憶中淡出。
是阿姊,並非皇兄。
可少有人知道這件事。
便是有人知道,也幾乎快要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