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輪椅上亦步亦趨跟著我。
黑夜掩蓋了他通紅的眼尾,可卻掩不住他動作中近乎卑微的小心翼翼。
我忍無可忍,冰冷地看著他,不出一言。
沈淮之一頓。
他似是終於做了決定,抿了抿唇,漆黑的眼裡閃過幾絲羞澀,開始在我面前寬衣解帶。
我倏地睜大眼。
有那麼一瞬,心髒肆無忌憚地狂跳著,幾乎不能呼吸。
衣衫掉落,沈淮之深深看了我半晌,低啞道:「記得你曾誇我生得好看。」
他終於鼓起勇氣微微抬眸,「殘破之身,蘇念,你還要我嗎?」
我吸了吸鼻子,眼底漫上微微湿潤。
然後顫巍巍環住他的脖頸,貼近些,屏息印在了沈淮之微涼的薄唇上。
我再也忍不住,惡狠狠地咬在他肩上,他疼得抽氣,卻沒推開我。
「還敢說要我走的話嗎?」
「……不敢了,我想讓你留下,想你陪我,想與你白首不離,想——」
他的話被我打斷,我一字一頓:
「那今夜便是……我們的洞房花燭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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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淮之喉結被我輕吻,腦血翻湧,仿佛「轟」的一聲,血流衝刷而過,再說不出一句話,自此便是一夜荒唐。
星野一芙蓉,含露向夜開。
若有似無的幽香,晃晃悠悠地蕩開。
如墜深淵,如浮雲端,兩人昏昏沉沉,混混沌沌,隻剩下了細細戰慄。
燭臺燃到盡頭,沈淮之的臂上積了一攤墨染般的柔黑發絲。
翌日清晨,沈淮之紅著臉為我梳頭,之後又去修那張吱呀作響的老床。
我轉過頭避免自己笑出聲。
若是讓他聽到,估計又要羞惱的。
幸運接踵而至。
誰能想到,偶然救下的老者就是那位我託盛苓一直尋找的醫仙。
更令人欣喜的是,沈淮之的腿,還有恢復的希望。
他將我抱在懷裡喜極而泣。
雖然治療過程艱辛,沈淮之久違地重新執起了劍。
他又成了那個開朗驕傲的小將軍,對人熱情相待,唯獨除了那個與我走得有些近的小將士。
小將士有些摸不著頭腦:「蘇念姐,姐夫怎麼好像對我愛答不理的?」
我笑而不語。
紅玉回了信,當初我拜託她對將軍和夫人多加照拂,如今知道他們身體康健,我也總算放下了心。
之前的信中我曾提議將濟安院改成女學,如今紅玉也運行得很好。
不限於稚童,獨自扶養孩子的女子亦可以學會一門手藝謀生。
我出點子,她來落實。
這一件件事,都是她證明自己價值的憑證。
離得這麼遠,也能幫到她,我也很開心。
紅玉傳信來說最近朝中的大事是群臣逼著皇上選妃。
我想,做皇後大概是有些不一樣的。
俞清挽現在唯一能依靠的隻有皇帝,隻是他們兩人也很難面對隻以愛情為名義堅持下來的現實,兩人為此逐漸感到疲憊不堪。
我突然為沈淮之感到不值,他們拋棄了一起走過來的人,然而在一起後卻並沒有如預想般得到幸福。
又是一年寒冬。
紅玉的商隊停止了對北戎的供給。
她在信中說:「這樣下去估計又要開始打仗了,真的行嗎?」
我回她:「腐肉已然入骨,如今那些藥一劑劑下去,早就沒了用,揚湯止沸不如釜底抽薪,該戰時應不懼戰。」
北戎再次來犯,朝中措手不及間,這時不知誰突然提起,眾人又想起小將軍沈淮之。
三敗北戎,是無人能奪走的勳章。
我想,到時候了。
19
雨歇雲收後,沈淮之與我相擁在一起:「抱歉,蘇念,你與我一起總是受苦。」
「為何總道歉呢?」
「因為……北漠很荒涼,屋子很小。」
我閉著眼,額頭抵上他胸膛:「屋子小就很可憐嗎?貧乏就理應覺得不幸嗎?我們隻是普通人,是否幸福該由自己評判,我隻看重當下。」
他帶我在荒漠裡騎馬飛馳,我們曾在滿天星空下散步,這些快樂算不得假。
「……是,我知道了。」
沈淮之接受了帶兵的旨意。
他有自己的原則和底線,不會將私情置於家國之上。
而他唯一放心不下的,隻有我。
不過短短一年,我們被流放般驅逐到漠北,如今又被眾人夾道歡迎,回到京都。
沈淮之感嘆道:「如今想來,在漠北竟是我們最恣意快活的日子,你且等我,此間事了,我和你還過自己的小日子去,再也不管這些事情了。」
我點點頭,沒再說話。
出軍的前一夜的每一秒都如此珍貴,我們用盡全力,似要將對方嵌入自己身體裡,永不分離。
浩浩蕩蕩的軍馬一路向北。
一個月後,我發現自己懷了身孕。
紅玉欣喜地主動提出來照顧我。
已至秋季,院子裡的桂樹又開了花。
沈淮之不在京中,錯過了這四時之景。
皇帝來到將軍府,我們兩人相對而坐,陷入了沉默。
這位年輕帝王看起來一臉疲憊。
「朕要多謝淮之和你這次還願意回來,隻是我們怕是再也回不到當初了。」
當初?
我嗤笑一聲:「陛下還不明白嗎?你們當初立志要當明君與忠臣,他一直都沒變,變的是您。
「忠義報國,金戈鐵馬護盛國無虞,他一直都有做到;可信任二字,您卻從頭至尾沒給他。」
剛開始質疑他是逼死紅玉的小人,後來又懷疑他是威脅皇權的阻礙。
最後一層遮羞布被我撕開。
他滿目悲涼地開口:
「父皇與我說,天子永遠不會錯,朕也堅信這一點,可是,朕卻每日活在悔恨中。這些年來……父皇錯了,我更是錯了。」
皇帝搖搖晃晃站起身,由內侍扶著離開。
我很清楚。
他的一切痛苦源於自己的貪心。
想要處理掉紅玉這個阻礙,卻又想自己幹幹淨淨;想與俞清挽在一起,卻又舍不下皇帝的位子。結果就全部讓沈淮之去替他解決。
隻顧自己清高,像是隻要跟沈淮之劃清界限,自己就能心安理得地享受一切。
……
之後,紅玉來跟我說皇帝接受了大臣們提議的選妃事宜,皇後傷心過度暈了過去。
我不置可否,隻安安心心養胎。
日子久了,我向紅玉坦白,我之前死過一次。
她好奇地問:「你是怎麼死的?」
「我——」
記憶突然卡住。
我是怎麼死的?
為什麼想不起來?
20
直到我深夜做噩夢醒來,我大口大口呼吸著,滿臉都是冰涼淚水。
我提起筆,顫抖著給沈淮之寫信。
卻驀然愣住。
若他知道,這是有目的性的救贖,他還會這般愛慕我嗎?
記憶回籠。
我前世是自殺而死。
這本書是我試圖自救時看的書。
負面情緒籠罩著我。
為了改變沈淮之的結局,我試圖自己寫同人文,然而還沒有完成就自殺死在了家裡。
沈淮之就是我的縮影。
我之所以最喜歡他這個角色,是因為他與我很像。
我來到這個世界後,似乎依然在潛意識裡抱著這個念頭。
救贖著他,同時也是救贖著我自己。
仿佛隻要沈淮之鬥爭成功,我自己也能活下來一般。
事實也是如此,我好像走出陰霾,更能體會周遭的情感。
我陷入迷茫,那我愛的還是沈淮之嗎?
這一切,都是因為我將自己的執念強加在了他身上嗎?
……
我離開了將軍府。
與此同時,沈淮之在打勝仗後,收到了來自我的一封信。
我將所有事情都告訴了他,並附上一封和離書。
21
一年後,四時輪轉。將軍府常年鬱鬱蔥蔥。
沈淮之拒絕了皇帝封王的聖旨,隻獨自一人守著小院子,等一個人。
……
中元節燈會。
紅玉抱著個粉雕玉砌的小娃娃,對我說:
「你究竟啥時候去找你那孩子爹啊,我都快成個老媽子了。」
因為小團子喜歡玩胡子,她就又貼上那八撇胡子,現在的表情有些滑稽。
我對她笑笑:「你若不想抱,便給我吧。」
她別過身去,將孩子又顛了顛:「就算是老媽子那我也樂意,哦呦,幹娘的心肝~」
我看著遠處盛放的煙花,竟突然想起那年的除夕夜。
「喂,說真的,」她突然問,「你還心悅沈淮之嗎?」
「心悅的,」我毫不猶豫地回答,「但是有些事情我需要想清楚。」
「你可別想了吧,再想我感覺你都要頓悟出家了。再說了,你說那些事情連我都不在意,沈淮之那麼喜歡你,又怎麼會因為怨恨你呢?」
「所以,他也需要時間想清楚,想清楚成為怎樣的自己。」
我來到這個世界後,幾乎圍著沈淮之轉,極力對他好。
而他也將所有的安全感和對幸福的渴望綁在我身上。
雖然我最後醒悟,歸根結底還是了為自己。
但我是個自私的人,那些好並不純粹。
我與沈淮之需要新的開始。
是屬於真正的沈淮之和蘇念的開始。
我站在暖閣裡,微笑著望向遠處。
「以前我總覺得一段感情最好的結局就是相守白頭,可我現在卻不那麼想。在愛別人之前,要先愛自己。有些人共度一段時光已經很難得,我不想貪心。若是有緣……」
紅玉有意無意將視線瞥向屏風後:「有緣的話,怎麼樣?」
「若是有緣,我們還能做夫妻嗎?」
低啞的聲音突兀地在身後響起, 是我最熟悉的人。
我定在原地,過了好久才敢轉身看他。
是……沈淮之?
他眼眸中閃著微光, 繼續說:
「是我貪心,貪慕你的餘生,隻想與你相守白頭。
「蘇念, 你可以最愛自己,因為我也最愛你。」
沈淮之長身立著,不敢輕易靠近,像是怕我又突然消失不見。
他身影格外寂寥, 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我感受到胸膛處一陣陣鈍痛, 清晰又直接。
他說著, 淚珠滾滾從眼眶落下,一顆一顆砸湿了衣襟。
「不想與你不得親近,從此陌路天涯,是我太貪心了嗎?我可以什麼都不要, 我隻想要你!」
我再也忍不住。
一步一步走近,後來直接跑起來, 生生砸進了他的懷裡。
心動做不得假。
他僅僅站在我面前,我的眼裡全都是他。
罷了。
生生世世我都要跟這個人糾纏在一起了。
22
紅玉靜靜抱著孩子出去。
「你不怨我嗎?」
沈淮之似乎要將我揉進骨血裡, 他哽咽著說:
「怨你什麼呢?我剛開始的確怨你, 卻是怨你留下和離書一聲不吭地離開。我想著等我找到了你, 定要打了鎖鏈將你綁起來不能離開半步;後來又覺得若是你向我道了歉,我也大可以原諒你不辭而別;現在我什麼都不想了, 隻要你還要我,我做什麼都行。」
「對不起, 沈淮之……對不起。」
他與我額頭相抵,拿出那枚虎形玉佩,期待地問:「我們的定情信物,你現在還要嗎?」
我愣住:「這個不是……」
「皇帝予我賞賜, 我隻要了這一件。
「我想著找回來了它,也許就能找回你和孩子。」
我再也忍不住,仰頭吻住了他的唇。
沈淮之親我的下巴,我仰起修長的玉頸,再漸漸向下,不肯停下, 他將我攔腰抱起。
此時此刻,他不容我有任何退縮和避讓。
水渠中一盞無所託依的荷花燈, 搖擺間蠟炬滴落, 蕩出一圈漣漪。
……
後來,我對他說:「沈淮之, 你知道,你這樣的人在我們那裡叫什麼嗎?」
他滿臉餍足地看著我:「什麼?」
「戀愛腦,就是滿腦子隻有情情愛愛的人。」
「很恰當的詞。」我聽到他胸腔震動的低悶聲,「那你隻能嫁給我了。
「這世上除了你自己, 我對你天下第一好……」
「嗯。」
意外穿書後。
「【「」是啊,愛與救贖本身沒有錯。
「沈淮之。」
我突然喊他一聲。
「什麼?」
「那時候我祝你『福澤延綿, 百歲無憂』是真心的。」
「嗯。」
「說『春祺夏安,秋綏冬禧,四時皆順遂無虞』也是。」
「知道啦。」
【完結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