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車停在海邊,裴玔打開窗,海風吹進來。
「有什麼想問的?」
「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一開始就知道。」
「看我在你這兒演修車工有意思嗎?」
「挺有意思的。」
「……」
「合作而已。」裴玔手指敲了敲方向盤,「邢海想抓秦鎮,肅清上港的黑幫勢力,事成了,算是大功一件。而我,我想秦鎮死。」
我揚眉:「你跟秦鎮有仇?」
「馮猙,你十七歲那年跟我發誓,不會受傷,不會命懸一線。」裴玔偏頭看我,「後來為什麼沒做到?」
為什麼?
因為秦鎮把我摁在地上,踩著我的臉說:「馮猙,不是大哥不放你。你沾過血,離開宏興會去哪兒啊?警察會放過你嗎?你的仇家會放過你嗎?」
槍口頂著我的腦袋。
「幹咱們這行的,都隻能走一次。你要是想走,大哥送你一程。」
裴玔說:「因為你脫不了身,秦鎮不會放過你,警察也不會。這些,你都不告訴我。可你不告訴我,我就看不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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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為每次回來之前洗澡換衣服,在機油裡面打滾,我就聞不到你身上的血腥味了嗎?」
「你知道我窺見你大半夜起來,獨自處理傷口,是什麼心情嗎?」
「我他媽覺得我無能。」裴玔眼尾殷紅,「十五歲,我救不了你,十七歲,我還救不了你。
我以為把你接到身邊你就不會受傷了。可我明明看著你,你還是不斷地流血,還是躲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舔傷口。」
我遇見裴玔是在十五歲,被父親毒打後,跑進了裴玔家的藥店。
我跟裴玔說的第一句話是:「我覺得我快死了,你能不能給我吃點藥?」
裴玔撩起我的衣服,有種我看不懂的柔軟,問:「你疼不疼?」
十五歲之前,我一直認為疼痛才是對的。
但裴玔說不對,我不應該承受這些。
他擋在那老畜生面前,威脅他會報警。
他說,他可以幫我。
其實不行。
大人是狡猾的,我總要回家。
家裡誰也看不到,老畜生舉起拳頭,抬起腳,瘋了一樣:
「還他媽用報警嚇唬我!老子教育兒子,誰都管不到!」
傷一次比一次重,裴玔的眼睛一次比一次悲傷。
他的眼淚滴在我的傷痕上,發燙。
說:「馮猙,你跑吧。」
我茫然地看著他,問:「我去哪兒啊?」
我八歲那年,母親受不了家暴,帶著馮蔓跑了,把我留給那個畜生。
三個人被打,變成了我一個人被打。
裴玔讓我跑,我就去找馮蔓。
其實我一直知道她在哪兒。
知道她是我姐,知道我有媽媽。
我求馮蔓也把我帶走。
我不想再受傷了,因為裴玔看見會難受。
馮蔓說她做不到。
「小猙,我救不了你。你要麼忍著,要麼就把他打死。你還小,打死他也沒事。」
我跑不掉,就沒再去找過裴玔。
他太溫柔了。
本來我不疼,但他一給我上藥,我就疼。
他要是流淚,我就更疼了。
我用鋼棍把我爸打殘那天,去找過裴玔。
可惜他不在,店裡的阿姨說他去學校了。
我不知道裴玔的學校怎麼樣,是不是也像我一樣總被人揍。
裴玔說,疼痛是不對的。
所以我還手了,揪著踹我那家伙的腦袋往地上砸。
於是,我連學校也待不下去了。
碰到秦鎮,拿起刀的時候,我恍悟,原來我是天生的惡人。
不怕疼,不要命,狠心又缺乏憐憫,很快就在街頭混出了名堂。
結婚當晚,裴玔就把我接走了,他說:「馮猙,跟我走吧。往後,我養著你。」
裴玔來得實在太晚了,我已經不需要他養了,但我還是牽住了他的手。
15
我看著裴玔,突然有些懂了。
十五歲那年,我滿身苦難,走到裴玔面前。
於是我的苦難,成了困住裴玔的局。
他想救我。
他把救我,當成他的責任。
他的救贖高高在上。
足夠溫柔,足夠溫暖,足夠寬容。
這種救贖,包含極大的遷就,遷就所有的愛恨,容忍我肆意妄為。
我看不透,把他當作凡人,以為能纏他一身私欲。
我伸手,摸了摸裴玔的臉:「裴玔,我受不受傷,死不死,跟你有個屁關系。別他媽來當我的救世主。」
撤開手,拉開車門準備下車。
「秦鎮我自己會殺,我會提著腦袋不斷往上爬,用不著你幫忙,你少妨礙我。」
裴玔拉住我,氣得雙眼通紅:
「馮猙,你以為你是個什麼貨色?像你這樣沒腦子的亡命之徒,有幾條命夠用?」
「不用我幫忙?你在外面殺人放火,我跟在後面給你擦了十年屁股。秦鎮都進局子好幾次了,你一次沒進去,真覺得是自己運氣好嗎?」
我甩開他的手,給了他一拳,把他摁在座椅上:「用不用我跪下給你磕個頭,謝謝你救我一條爛命?我他媽是死是活到底跟你有什麼關系?裴玔,我用不著你救。我就是被人砍碎了扔進海裡喂魚,也是我罪有應得。
16
上港的局勢一天一變。
秦明懷的販毒點被條子端了,連夜出逃,被擊斃在港口。秦鎮進了局子一趟,在警察局發病死了。
秦鎮死後,上港陷入了混亂。
警察趁亂清算黑幫勢力,哪裡有槍響,哪裡就有警笛。
而我,在爭權奪利的關鍵時候,得知裴玔被仇家抓了,有生命危險。
我在港口搜遍一百三十七艘貨輪,沒有找到裴玔。
「馮猙。」
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我猛地回頭,看見裴玔時,一塊帕子捂住了我的口鼻。
操,被騙了。
17
醒來時,聽到悠長的笛鳴。
沖出船艙,黑夜下沉,落進海裡。
船離岸很遠了,上港仿佛被海埋了,不見蹤影。
「喲,醒了?」
偏頭,看見馮蔓倚在欄桿上。
我問:「裴玔呢?」
「還在上港給你處理爛攤子呢。」
多管閑事。
「我要回去。」
馮蔓:「那你跳海吧。」
「……」
馮蔓喝了口酒,突然說:「馮猙,你跟裴玔睡了嗎?」
「關你屁事。」
馮蔓支著腦袋:「你喜歡裴玔嗎?」
「關你屁事。」
「回答問題,我告訴你一個秘密,關於裴玔的。」
我睨了她一眼:「喜歡。」
「我和裴玔是老同學,你十六歲那年,裴玔來找過我,讓我救你,把你帶走。」
馮蔓笑了一聲:「而當時我的境遇,隻能帶你一起去死。」
「所以,我把你賣給了裴玔。用一場婚姻,給了他一個合理的監護身份。」
「其實我很討厭裴玔看你的眼神,那種想要私藏的,埋在骨子裡的獨佔欲。但我沒有辦法,至少跟著裴玔,你不會被打死。」
「我要求裴玔隻能做姐夫。我騙了他,我說你有過心理創傷,討厭同性戀。」
馮蔓帶著莫名的惡意:「我離開上港之前,告誡裴玔藏緊自己的心思,不然我會回來,把你帶走。」
「其實我知道裴玔為什麼不願意跟我離婚,那張結婚證,在裴玔心裡,不是證明他和我的合法關系,而是他和你的。他覺得,這條紐帶隻要在,他就能永遠抓住你。真是有病。」
「不過我走之前還是跟裴玔離婚了,我知道你很在意這個。」
我嗤笑一聲:「你想表達什麼?裴玔喜歡我?你怎麼知道,他不是因為可憐我呢?」
馮蔓愣了一下,大笑出聲:「不是,馮猙,你不會真以為,你每天晚上給裴玔下藥,又親又摸的,他一點兒都不知道吧?」
?
我就是這麼以為的,謝謝。
我瞇起眼睛:「你怎麼知道?」
「我看見了。」馮蔓輕笑,「你忘了,裴玔的房子,我也有鑰匙。」
嘆口氣:「太勁爆了。下次記得把人抱到床上, 在沙發上,太不檢點了。」
?
「你那天晚上,故意給裴玔打電話?」
馮蔓聳了聳肩:「試試能不能把他吵醒, 不出所料, 他果然沒醒, 真能裝。
「……」
我咬牙:「你怎麼知道他是裝的?」
馮蔓一臉意味深長:「你去問問裴玔,問他是不是每次你給他下藥, 他都喝了。」
18
我到鎮的第二天, 裴玔也到了。
他開了兩天的車, 風塵僕僕,到了地方, 栽在我身上,往床上倒。
我掙了一下, 裴玔緊了緊手臂:「別動, 我抱一會兒。」
我看著低矮的天花板,說:
「裴玔,馮蔓說你喜歡我。」
他把頭埋進我的頸窩, 吐息很重:「嗯, 還說什麼了?」
「說我給你下藥,你其實都知道。」
「知道。」
我咬了咬牙:「你都醒著?」
裴玔的聲音倦倦的,帶著絲笑意:「也沒有都醒著。前幾次醒著,後來發現我頂不住,總想回應你, 遲早要露餡。怕露餡了把你嚇跑,後來就都喝了。偶爾想了, 才吐一次, 醒著享受一下。」
「……」
這老東西比我會玩兒。
「既然喜歡我,為什麼不說?」
「因為你太年輕了, 你給我下藥的時候才十八,還在青春期, 我怕你隻是好奇, 怕你隻是想耍我,怕你隻圖新鮮,並不是愛我。馮蔓說你討厭同性戀, 我沒太信。但是,哪怕你有一點討厭同性戀的可能, 我都不能輕易亮牌。」
「馮猙,我可以忍一輩子,但不能把你嚇跑了。」
我繼續問:「我上次綁架你,你是不是知道是我?」
「知道。你跟我用同一個沐浴露,渾身上下都是我的味道。」
我發出了和馮蔓相同的感嘆:「裴玔, 你是真能裝。」
「我在盛和灣你的臥室, 找到了我和馮蔓的結婚戒指。」
裴玔摸索著,抓住我的手。
「想要,為什麼不跟我說?」
被攥得溫熱的指環套進我的無名指。
裴玔的手指穿過我的指縫,十指相扣。
無名指上銀色的環撞在一起, 無聲沸騰,震耳欲聾。
「馮猙,新婚快樂。」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