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檀神色突變,我很少看到他如此失態,隻是片刻,他抹了把臉,又恢復一派鎮定自若。
他笑著,眼底卻全是莫名的悲傷,湊近我的耳朵,他道:「周禧,你就是化成鬼,也是我太子府的鬼。」
11.
我與秦方止做了筆交易。
宋檀一直忌憚保榮府,若他即位,秦方止八成會被治罪。
我有一計,可以把宋檀從太子之位拉下來,順便,讓柳書媛也嘗嘗生不如死的滋味。
出發去塞外前一晚,秦方止辦了踐行宴。
宋檀親自來接我,近日他與我雖無話,但行為卻處處體貼,柳書媛看在眼裡,臉色是一日比一日難看。
到了地方,才發現席上還有幾位外族的行商,聽說是秦方止日前託他們找了些好寶貝,今日給送來了。
宋檀一下變了臉色,他自持身份,不肯與商賈同席,說了幾句難聽話。
我自當耳旁風,隻道:「若秦大人不介意,那些好寶貝,不如同賞。」
「殿下平日裡也不曾虧待咱們,即便娘娘愛奢,也不好如此眼熱,失了殿下的臉面。」
柳書媛邊說著,邊兩隻手疊在一起揉搓,腕子上的金玉寶珠磕磕碰碰,叮當作響。
我眼一橫,掃過她裹起的十指,她立刻噤聲。
宋檀確是得過不少好東西,不過從來都是她挑剩下的,才拿來給我。
平日裡不覺得,眼下兩相對比,便顯得我這個太子妃實在太過樸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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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若想瞧便瞧瞧吧,有什麼喜歡的就告訴孤,買了當個玩意戴著玩兒,等回京,孤再為你尋珍寶。」
我笑而不語,宋檀輕嘆一聲,隨我落座。
說起來,我朝地大物博,不缺好東西,唯一的,便是離西海遠了些。
西海珠是遠近聞名的寶物,每年朝貢必有它的身影,隻不過數量稀少,宮裡的娘娘們瓜分過後便不剩什麼了。
今日有幸,在宴席接近尾聲時,看到一匣子鹌鹑蛋大小滾圓的西海珠。
那行商捧著它,話裡話外都是炫耀得意。
宋檀問我:「喜歡嗎?買來做副頭面應當很配你。」
那邊立刻接話:「對不住殿下,這東西咱們不賣。」
「對,不賣你。」
外邦人心眼小,宋檀方才無禮,他早狠狠地記了一筆。
我對珠子倒無甚興趣,隻是餘光瞧著柳書媛,她果然看痴了。
柳書媛曾得過一串西海珠的掛佩,愛得跟什麼似的,她對那東西可稱迷戀,可依我看,她迷戀的是權利、地位,是旁人豔羨的目光。
她膨脹的虛榮,遲早會扒了她的皮。
等到行商離席去解手,她也坐不住了,找個借口跟了出去。
不過一會兒,一個小廝垂首近來,趴在秦方止耳邊嘀咕。
他臉色微變,眼尾掃過宋檀。
以宋檀的腦筋,幾乎是立刻,便猜到發生了什麼事。
小廝小跑著在前頭帶路,女人的低吟聲越來越清晰,我故意喊一聲:「殿下慢些,小心路滑。」
低吟聲戛然而止,忽然變成一陣悽慘的叫喊:「求你饒了我,救命!」
然後就聽見男人打罵道:「臭婆娘,鬼叫什麼!」
柳書媛被摁著趴在假山上,男人在她身上起伏,場面一片混亂。
她哭著叫喊:「殿下救我,殿下……」
男人聽到腳步聲,回頭看見我們一行人,臉上錯愕之後,望著宋檀獰笑。
「這女人是你的娘們兒沒錯吧,她……」
他話沒說完,柳書媛突然拔下金簪,想也沒想就刺穿了他的脖頸
她捂著胸口跌坐在地上,摸著臉上的血,顫聲道:「殿下,奴殺人了……奴,殺人了……」
她拽著宋檀的衣袍泣不成聲。
「是他該死,是他該死的,殿下,他對殿下懷恨在心,就想欺辱我,奴是自保啊,殿下……」
另幾位行商聽到她這樣說,立刻跪倒在秦方止眼前。
「大人!我哥哥是什麼人品,大人是知道的,他絕不會欺壓良民,這女人能近他的身,定是投懷送抱!如此浪蕩的毒婦,如今殺了我哥哥,還要含血噴人,求大人為我們做主!」
秦方止略顯為難地看一眼宋檀,後者強忍怒火,命人將柳書媛攙扶下去。
「秦大人,孤的女人會向旁人投懷送抱?你的朋友吃醉了酒,今日欺辱到孤的頭上,那是死得其所,至於剩下這幾個,你自己看著辦吧!」
他果然是護著柳書媛的。
12.
宋檀與柳書媛到底有了隔閡。
柳書媛雖是妓子出身,可遇到宋檀的時候還是清白的處子,如今,她卻被另一個男人玷汙了。
驕傲如宋檀,怎會容忍自己去用別人用過的東西,說到底,柳書媛於他,也不過一個玩具而已。
能做帝王之人,都是沒有心的。
柳書媛這會兒倒學乖了,她做小伏低的樣子倒新鮮。
解氣是挺解氣的,可還不夠。
我們在天黑前趕到青州城落腳,這地方離塞外已很近了。
入城前受到好一番盤查,一問才知,近來城中少女頻頻失蹤,出入城的車輛都要嚴查。
「今夜,孤陪你?」
宋檀不著痕跡地吞了口唾沫,見我點頭,他眼中流過一抹喜色。
忽然想起年少初遇時,他對我也曾如此時一般,羞澀地別扭地示好。
隻是後來不知哪裡出了差錯,他予我的溫柔,像是一夜之間蒸發幹淨。
今晚正好趕上青州城的花神祭,進客棧時我多瞄了兩眼滿街的花燈,宋檀便提議帶我出去走走。
「孤會護你周全,你隻管放心玩。」
聽他這麼說,我勉為其難地點點頭。
柳書媛也想跟著,我道:「人太多隻怕殿下顧不過來,殿下帶著柳姑娘去玩罷,我也乏了。」
曾經無數次,我如此番識趣地退場,眼睜睜看著我的夫君同別人柔情蜜意。
隻是這次,我轉身回房時,宋檀拉住了我。
「你日日悶在房裡,身子都不好了,走吧,孤今日隻陪你一個。」
柳Ŧūₗ書媛攥緊拳頭,咬唇道:「可是殿下,奴一個人害怕……」
「好好待在房裡,自己不往槍口上撞,難不成那些瞎了眼的狗東西還能整日隻找你的麻煩。」
宋檀冷著臉,不知是不是又想起她在別人身下嬌喘的模樣。
他們兩個撕破臉的樣子,可真好看。
因為臨近邊塞,青州城內的外族人不在少數,他們大多人高馬大,我擠在其中,就像隻隨波逐流的小鴨子。
宋檀笑著摟住我,見我順從地靠在他身上,他道:「夫人今日,好乖。」
我抬頭對他粲然一笑:「日後也不知道還有沒有這種機會。」
他微愣,不明白我什麼意思。
「宋檀,我們之間,永遠沒可能重修舊好了。」
我貼著他的耳,「你無數次棄我於不顧,我恨透你了,我日日夜夜,都祈禱著你能下地獄。」
「孤沒有……」
我把袖中的小刀捅向他,他猛地推開我。
身後有人順勢把我拽入羊腸小道,眨眼的功夫,我就被人流淹沒。
最後一眼,我看到宋檀伸手想要抓住我,他大叫著我的名字:「阿蒲!」
那是我的乳名,蒲公英的蒲,意思是新生和自由。
13.
我騎著馬,一路疾馳向我的家鄉去,春蕪應當已經快到了吧。
從今日起,太子妃周禧死了,死在青州城,死在那伙尋仇行商的刀下。
當然,這隻是自導自演的一出戲。
真正遭殃的,是落單的柳書媛。
她殺了人家哥哥,人家怎麼可能輕易放過她。
那伙行商一路尾隨,就是為了找到機會對țŭ₈她下手。
我一點也不擔心他們會對她手軟,那些胡蠻子有的是折磨人的法子。
我也不覺得,不能親自看著她生不如死是種遺憾,我怕髒了自己的眼睛。
至於宋檀,他包庇妓子行兇,此等目無王法之人,怎麼配得上太子之位。
我聽見身後有馬蹄聲漸近,還以為是秦方止,回頭一看,卻是嚇得差點從馬背上跌了下來。
宋檀沒命似的趕著馬追上來,他的護衛彈了顆石子,驚動了我的馬,我被顛下馬背。
宋檀在不遠處翻身下來,拖著步子走向我,血染紅他半片衣襟。
我不敢相信,我想殺了他,可他居然負傷追了上來。
「宋檀,你不要命了!」
他蹲在我身前,笑道:「孤說過,孤會護你周全,以前會,現在依然會。」
他伸出染血的手撫著我的臉,喃喃問我:「阿蒲,你可看清了,我是誰。」
他眼裡有瘋狂、有期待,有放空的失神,仿佛透過現在,想到過去某一瞬。
見我不答話,他笑:「是我啊,我是宋檀,拼死救你的人是我,不是秦方止,永遠都不會是他秦方止!」
「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冷冷地瞪著他。
「你忘了,阿蒲,你真是個沒有心的女人,你傷透了我。」
他猛地抱住我,「十三歲那年你遇險,明明是我救了你,我為你挨刀子,可你喊的卻是秦方止的名字。」
我微怔,「我知道是你救了我……」
「可是你喊的是秦方止的名字!我好不容易找到你,你卻喊著別人的名字。」
他粗聲打斷我。
「明明是我救了你,可你遇險時期待的人卻不是我,你讓我像一個笑話。」
當年獲救時我根本就沒有意識,即便我喊的是秦方止的名字,他那時是我家府兵的總教頭,我希望他來救我又有什麼不對?
「所以,你就因為我神智不清時喊出的一個名字,一直記恨著我。」
我突然反應過來,宋檀對我的態度,便是那時候冷下來的。
「它不止是一個名字!孤對你那麼好,你怎麼能想著其他男人!阿蒲,你心裡明明裝著別人,卻裝作愛我的樣子留在我身邊,孤是未來天子,怎麼甘心做旁人的替身!」
他停下來,似乎是想聽我說些什麼,可我隻覺得荒謬,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不過,孤想通了,與其看著你嫁給別人,還不如你心裡揣著旁人,留在孤身邊,孤得不到你的心,得到你的人也是好的。」
他把頭埋在我的頸窩來回磨蹭,就像一隻尋求安慰的小獸。
「阿蒲,你休想從孤身邊逃走,孤說了,即便你死,也是我太子府的鬼。」
他身後,幾個護衛已經全部倒地。
秦方止抽刀劈下,宋檀的血濺了我一臉。
他倒吸一口冷氣,嘔出的血順著我的脖子往衣服裡灌。
「阿蒲,你記住,孤就是死了……也是你的……夫……」
秦方止把他從我身上踹開,漠然道:「他識破了我們的計劃,不能留了。」
宋檀居然就這樣咽氣了。
若他不追來,他本可以不用死的。
他是看破了我的計劃才來的,還是說,真以為我遭了難,所以趕來救我?
……罷了,這些都不重要了。
「真的會有人因為一個名字,賭氣賭上好幾年嗎?」
我看著宋檀那張死不瞑目的臉。
秦方止將我從地上抱了起來,隻說不知道,「反正我不會。」
他頓了一頓,告訴我當年的真相。
「我本可以早一天救出你,但宋檀為了讓你感激他的救命之恩,砍斷了我的馬腿,等我再趕過去的時候,你已經被他帶走了。」
秦方止說,這一切都不是我的錯,我隻是宋檀偏執幼稚的人生中,一個無辜的受害者。
14.
之後的幾年,我時常會夢到宋檀,夢裡我與他隔著一條河,他渾身是血,站在對岸朝我揮手。
「阿蒲……是我……我是你的夫……我來接你了……」
那些聲音離我很近。
無數次我被夢魘住,都是春蕪搖晃著將我叫醒。
她三跪九叩,去天山上替我求了一尊佛放在床頭,慢慢的,我的夢魘好了許多。
我與春蕪安家的地方離青州城很近,闲時我會帶她到城裡去採買。
有一回,我在街角看見一個裸著下半身的女人,有個男人騎在她身上發泄過獸欲後,扔給她一個銅板。
聽人說,女人是幾年前來這兒的旅客,被一伙人糟蹋後光著身子綁在馬上,在城裡跑了三圈,然後就瘋了。
女人名叫海珠,因為她嘴裡總是在嘟囔:「海珠、海珠、我的西海珠……」
春蕪小臉煞白,問我要不要幫幫她。
我想了想,還是算了吧。
善惡輪回終有報,我不是菩薩,管不了那許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