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李伯笑了笑,「皇上不必為老奴憂心,老奴近日已經感覺身子大好了,過幾日就能繼續服侍皇上。」
「那就好,如此一來朕也放心些。」
我思慮再三,終究還是不能什麼都不說。
我跪在皇上面前,「皇上,李伯這幾日身子愈發不好。」
「睡時多,醒時少,又時時擔心皇上,哪裡能安得下心來?」
於皇上,我別無所求,但是李伯不行,他事事念著皇上,可皇上哪能看見分毫?
宮中叛亂那日,他可有擔憂過李伯的安危?至今一個多月了,他才來看一下。
於他來說,李伯可能隻是一個伺候他長大的下人,但於李伯來說,皇上是他的全部,看著他從蹣跚學步的幼兒長成獨當一面的君主。
皇上難得驚訝,「如此嚴重,你為何不早日告訴朕?」
「皇上,是李伯不讓我說,他說皇上憂心於國事,讓我不要為您平白添無用的思慮……」
「行了閉嘴吧!皇上別聽她胡說,哪有那麼嚴重。」李伯說著,又打了下我的頭。
「叛亂那日,李伯本安然無恙,隻是突然聽到逆賊大喊……喊『逆王已伏誅』,李伯才驚厥昏倒。」
聞言李伯又敲了我一下,「還亂說!我是不是管不了你了?都說了我身體沒事!」
「好了,是朕疏忽了,朕一切都好,你不必擔心。」
「朕以後也會常來看你,李伯好好養病,也別讓朕為你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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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沒有生氣,又在這待了一刻鐘,不過很快就有人來催,說「禮部尚書在乾清宮等候多時」。
皇上剛要離去,李伯卻叫住了他。
「李伯安心養病,朕改日再來看你。」
李伯看著皇上,欲言又止,「皇上,老奴……有一事想求皇上。」
李伯事事都以皇上為先,從沒求過他什麼,如此,不免讓皇上正視起來。
「李伯你說,隻要朕辦得到,定為你去辦。」
李伯嘆了口氣,「老奴是想為舒然丫頭求個恩旨。」
聽到這兒,我不由得抬起頭。
「我本想熬到她二十五送她出宮,可如今還剩五年太長了些,奴才也擔心……」
「唉,老奴懇請皇上,在我死後就讓她出宮吧。」
「光陰易逝,女孩家的青春也沒幾年,老奴也不忍她一輩子耗在這宮裡。」
聽到這兒,淚水奪眶而出,我著實沒想到李伯是為我求的。
他一直記著我想要出宮的意願。
他也一直知道我在擔心什麼。
他更清楚皇上可能不會輕易讓我出宮。
所以他早就已經替我想好了。
皇上轉頭看了看我,沉默良久,終是說:「好,朕答應你。」
李伯此生唯一一次懇求皇上,皇上必然無法拒絕。
皇上走後,李伯看著在一旁抽泣的我,嘆了口氣。
「你是翅膀硬了,咱家管不了你了,什麼話都敢往外說,啊?」
「我……我就是不忍心看你這樣,無論怎樣皇上都應該知道你的心才是,你把他當兒子疼愛,他怎麼能不關心你?」
「唉,咱家是皇上的奴才,一輩子都是,哪有讓主子替奴才操心的道理。」
35.
天氣漸漸涼了起來,李伯在床上躺著時間越來越長,皇上吩咐我好好照顧李伯,他說會時常來看望,卻一次也沒來過。
皇上是一國之君,政務繁忙,後宮妃嬪日日盼著都未必能見上一面,更何況是一個下人。
李伯昏睡的時候總是念叨著皇上,聲音模糊,我偶爾能聽清一兩句。
「小殿下,慢點兒跑。」
「小殿下,冷不冷啊?」
「小殿下,少吃點糖,娘娘又要生氣了。」
「王爺,今日進宮萬不可惹皇上生氣,上次受得打,還沒消腫呢。」
「皇上。」
「皇上……」
可每每睡醒後,卻又總告誡我,別去惹皇上憂心。
夜晚,小蘭遲遲未歸,我擔心她出事,便去乾清宮看一看。
去的時候,卻發現她正跪在乾清宮門外。
自從調來這裡當值,小蘭也算是謹小慎微,可終究年紀小,還是惹下事了。
「怎麼回事?」我蹲下來輕聲問道。
小蘭眼眶紅紅的,解釋道:「我……我不小心沖撞了良妃娘娘,把茶水灑到了她身上。」
這良妃娘娘是皇上新寵,她爹在刑部身居要職。
小蘭壓低了聲音又說:「可……明明就是良妃娘娘故意為難,是她推了我。」
我又詢問了兩句,猜出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原是良妃來乾清宮尋皇上,恰巧碰上麗貴妃也在。
小蘭先給麗貴妃奉了茶,然後才是良妃,或許正是因此惹得了良妃不快,才故意刁難,罰她跪了四個時辰。
麗貴妃位份更高,小蘭沒做錯,可良妃近日也確實榮寵過盛。
在麗貴妃和良妃之間,倒霉的隻能是小蘭。
皇上願意縱容良妃,況且隻是罰了一個奴婢,本也不是什麼大事。
看到小蘭仿佛看到了我自己,這種事我早已習以為常,但小蘭還是第一次經歷。
「小蘭,你沒做錯,在皇上宮裡做事,最重要的就是守規矩。」
即便她真的去奉承良妃,可同樣也會得罪麗貴妃。
「那……那為什麼我還要會受罰?」
「因為良妃是主子,是皇上的寵妃,而你是奴婢,隻有牢牢記住自己的身份,才能在宮裡生存。」
小蘭沉默了,我也被自己這番話驚到了,我從沒想過,我會把自己最討厭的一句話當成道理,講給小蘭聽。
「記住自己的身份!」
這話皇上說過,李伯說過,雖然我心底不願認同,可那麼多年我確實是嚴格遵循了這句話。
所以我活到了今天,如今我又把這句話告訴了小蘭。
「還要跪多久?」
「還差兩個時辰。」
「小蘭,以後這種委屈你還會承受很多,你現在有兩個選擇。」
「第一,我進去為你求情,皇上八成是可以饒過你,不過你以後就別在這伺候了,我想辦法把你調走。」
「第二,繼續跪,跪完了進去請罪。」
小蘭選擇了第二個,我解下披風,披在她身上,「夜晚風涼,注意身體。」
路是自己選的,代價也是必須要承受的。
算著時間,差不多到了,我把小蘭扶起來,她的腿已經站不穩,止不住發抖。
「小心些,進去向皇上請罪。」
皇上說你錯了,你就是錯了。
良妃嬌縱,皇上很清楚此事不是小蘭的錯,所以我要讓皇上記住,這也是我僅能幫小蘭做的事了。
如我所料,皇上並沒有說什麼,隻是讓她明日休息一天,後日再來。
35.
我扶著小蘭離開,回頭看了看在深夜中依舊燈火通明的乾清宮,不禁感嘆……其實當皇帝也挺不易。
回去後,我給小蘭擦了藥,便讓她趕緊休息。
她的膝蓋青腫,疼得受不了,硬是過了許久才迷迷糊糊睡去。
李伯走的時候是一個清晨。
那天早上我照例去叫醒他,剛進門便聽見了他劇烈的咳嗽聲,我嚇得趕緊讓人去找太醫。
太醫診了脈,沖我直搖頭。
我還沒有完全反應過來,還沒有明白太醫的意思,隻聽到李伯模糊不清的話語。
「皇上……」
「李伯怎麼了?」我沒聽清楚。
「皇上……呢?」
我眼淚止不住地流,不知是難過還是著急。
「李伯你別急,我這就讓人去請皇上。」
這個時辰皇上還沒下朝,小蘭已經去幹活了,我派了個掃地的小太監去殿外等著,等皇上下朝將他攔下來。
可我心裡還是不放心,若是皇上那邊有什麼要事,其他下人未必敢上去攔,可若是我去,我還不放心李伯。
太醫為李伯扎了兩針,說是能讓他多撐會兒。
「皇上……」
「小殿下……」
我看到李伯如此念著皇上,說不難過是假的。
皇上心裡放著國事政事,天下百姓,甚至後宮妃嬪,而李伯根本佔不了多少分量。
所以我不明白,為什麼他還要把皇上放心上?
這些年,中秋節、除夕夜是我陪他度過。他每次生病,也是我在一旁照顧,皇上幾乎沒來過。
我知道他月餅愛吃五仁餡的,餃子愛吃豬肉白菜的,喝茶愛喝竹葉青,而皇上不知道。
我知道他嗜酒,嗜酸,尤愛吃梅子,討厭吃辣,皇上也不知道。
我還知道,他愛打葉子牌,但他怕帶壞其他宮人,更重要的是怕給皇上丟臉,進宮後他再也沒碰過。
這些皇上從來都不知道,可我都知道,我從一開始便知道。
皇上來了,應當是下朝後就趕過來了。
我忘記行禮,急忙對李伯說道:「李伯,皇上來了,皇上來看你了。」
皇上拉住李伯的手,輕輕說道:「李伯,朕來了,你睜開眼看看。」
李伯喘了兩口氣,輕輕喊道:「皇……皇上。」
「皇上,政務繁忙,可也要當心龍體啊,少熬夜。」
「一定要按時用膳,您本就腸胃不好,當心腹痛。」
「天冷了,皇上來時怎麼不多穿點,莫感染風寒。」
「皇上……」
「皇上……」
我哭得不能自已。
皇上點了點頭,哽咽道:「李伯,朕知道了,朕會保重好自己。」
「皇上,老奴死後,不要回鄉,我……要一直守著皇上。」
「好,朕在皇陵外的林子裡,給你修了個墓。」
「舒……舒然丫頭呢?」
我急忙上前,「我在,李伯。」
「我向來是最放心你的,你是最聰明的丫頭,李伯以後再也不說你笨了,也不打你了,你可別怨我。」
我急忙搖了搖頭,「李伯,我從沒怨你,我知道你都是為了我好。」
「好孩子,你還年輕,我死後別為我難過,去過自己想要的日子吧。」
「不要告訴十七,他正是建功立業的好時候,別耽誤了他。」
我點了點頭,「好,我知道了李伯。」
「我這輩子無兒無女,最放心不下地便是你們了。」
我幾乎哭著喊道:「李伯,我給你做女兒,是你救了我養了我,在我心裡你就是我爹。」
「從此以後,我姓李,以後我的孩子也姓李,李伯……爹……我給你傳宗接代。」
李伯伸手摸了摸我的頭,「好孩子……」
他的手緩緩滑落,我頓時止住了哭聲,眼淚依舊不停地流。
整個屋子裡靜得可怕。
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
於我來說,李伯在我六歲那年將我撿回家,那便是我的來處。
父母去,人生隻剩歸途。
我的歸途在哪兒?
我不知道。
37.
門外又有太監來叫皇上,皇上走了,隻留下了我。
皇宮裡那麼多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做,沒人在乎一個下人在這一天去世,也沒人知道,我失去了我最重要的親人。
小蘭回來後,一直陪著我,擔心我出事。
我不會有事,我要好好地活著,這是李伯為我爭取的出宮機會,我不會辜負。
李伯下葬,皇上親自為他寫的碑文,陪葬了許多金銀珠寶,何等的榮耀,何等的體面。
可人死了,這東西生帶不來,死帶不去。
我在宮裡度過了最後一個除夕夜,一個沒有李伯的除夕夜。
小蘭怕我孤單,專門陪著我。
我看著日益成熟穩重的她,跟我越發像了。
「小蘭,你以前就叫小蘭嗎?」
她小蘭搖了搖頭,「我以前的名字是李馨兒,嬤嬤說沖撞了貴人名諱,便給我改了。」
我點了點頭,這種事很常見。
「你以後可是立志要當女官的,我給你換個正式大氣的名字可好?」
小蘭眼睛一亮,「好啊好啊,我也想換來著。」
我笑了笑,「明法令而修理兮,蘭芷幽而有芳,芷蘭二字可好?」
她點了點頭,「芷蘭?舒然姐姐取的,定是好的。」
「就當是我給你留個紀念。」
「紀念?」
我笑了笑並沒打算告訴她,我想一個人安安靜靜地走,希望她不要怨我才好。
春節過後,我收拾了我為數不多的東西,就差皇上的旨意。
可皇上絕口不提我出宮的事,我也不能先開口。
我心裡著急,出了好幾次錯。
皇上終於忍不住,「心不在焉,你就如此心急出宮?」
我連忙跪下請罪,心裡確實竊喜,隻要皇上願意提起,一切就好說了。
「皇上,李伯之前說過,您也答應了。」
「那又如何?」他輕笑。
我緊緊捏了捏手,不知所措。
我心一橫,說道:「皇上,李伯生前贈我一本書名為《風土遊記》,很舊,他翻過許多遍,卻從未真正見過。」
「皇上,奴婢從未出過京城,我還沒有真切地感到自己長大過,不想就這麼慢慢老去。請皇上放我出宮,」
皇上看了我良久,沒說話,他起身從一旁的書櫃上拿出一個匣子,「自己看看。」
我打開看了看,裡面是出城令,通關文牒,還有我的身份名符,還有大小銀票不等。
我連忙叩拜,「謝皇上。」
「唉,不必謝我,這是李伯生前給你準備好的。」
眼淚奪眶而出,身份名符是四年前辦的,最舊的一張銀票日期也是四年前。
李伯一直是念著我的,他早就替我想好了。
他心甘情願將一生耗在宮裡,卻為我的人生做了最好的打算。
皇上忽然走上前來,伸手將我扶起來,看著我說:「走吧,明日就走吧。」
他轉過身去,繼續埋頭在一堆奏折中,「明日,我就不去送你了。」
我看著他孤身一人坐在殿上,輕輕說了聲,「保重。」
出宮後,我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去了祁王府。
王府已經閑置了,隻留了兩個打掃衛生的老嬤嬤。
昔日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王府還是那麼熱鬧,家人也還在身邊。
我是祁王府的奴婢,可於我來說,這兒就是我的家,我前二十年裡,最美好的歲月都是在王府裡度過的。
李伯,舒嘉,阿成,我要走了。
十七,我等不到你回來了,希望你能夠建功立業,得償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