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輕嘆道:「你們在學校偷偷抽煙,我知道的。」
他於是笑了,雙手插兜,問我道:「今天要不要去天海大廈?或者附近夜市逛逛?」
那晚我算著時間尚早,和他一起去了夜市。
他挺高興,一路追著我問,想吃什麼?想要什麼?我買給你好不好?
我們在一攤位吃刨冰。
我終於說出了自己想說的話:「你以後真別來了,算我求你,你這樣我很困擾。」
「困擾什麼,我又沒讓你跟我談,當好朋友不行嗎?」
「當好朋友也不行。」
他黑眸定定地看著我,凌亂的長發顯露出幾分不羈,聲音也有些煩:「為什麼不行?」
「不合適,我們不一樣。」我低聲道。
「怎麼不一樣?難道你是人我不是人?」
「我不需要朋友,我隻想好好學習。」
「呵,這話說的,你就算跟我談,也不影響你考大學,我還能督促你學習呢。」
「你怎麼聽不懂呢,以後不要再纏著我了。」
我有些生氣,刨冰也不吃了,起身離開。
池野隨後追了過來,跟我到車站,看著我上了公交車,神情有些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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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天真的很累,沒時間跟他糾纏。
公交車到最後一站後,我還要去騎我的自行車,約莫十幾分鐘才能騎到家。
到家之後,通常我媽也是不在的,我要給爸爸喂食,看他有沒有大便,幫他翻一翻身,擦洗一下。
忙活完後,已經很晚了,我還要洗漱,抽空看書,復習資料。
我的近視度數又增加了,不配眼鏡真的不行。
我像一隻背著殼的蝸牛,需要不斷地爬啊爬,負重而行,才能緩慢到達想去的地方。
池野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他不會懂。
暑假兼職最後一天,我照例騎著自行車回家。
在小區樓下,看到了一男人守在那裡。
因為是老舊小區,樓下那段路沒有路燈,但我認出了他,他叫黃洪斌,是一家麻將館的老板。
我都知道的,在我爸車禍後不久,他成了陳茂娟的姘頭。
他有家有室,中年男人,孩子都很大了。
陳茂娟自願跟著他,因為他給她錢花。
他也給過我錢花。
在一次我忘記帶了家中鑰匙,去麻將館找陳茂娟時,他看到了我,笑瞇瞇道:「許棠長這麼大了,聽你媽說你成績特別好,來,叔叔給你二百塊錢,你留著買學習資料。」
我從沒有叫過他叔叔,也沒有要他的錢。
陳茂娟罵我沒禮貌,給錢還不要,是個缺心眼。
我討厭黃洪斌,他不是好人,笑起來的樣子總讓人心裡發毛。
所以在小區樓下看到他的一瞬間,我立刻心生警惕,沒有上前。
他朝我走來,笑道:「棠棠,來,叔叔給你生活費。」
他拿出一沓錢,作勢要遞給我。
我自行車一扔,轉身就跑。
我跑得那樣快,壓根不知他有沒有追上來。
驚懼,恐慌,使我眼淚瞬間飆了出來。
直到跑到外面的大路,迎面撞上一人,我嚇得尖叫出聲。
那人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急道:「怎麼了,許棠你怎麼了?」
是池野。
我瞪著眼睛看他,好一會兒回過神來,哭道:「你怎麼在這兒?」
「送你回家啊,那麼晚了,你一女孩我不放心。」
我這才注意到,路邊停了輛出租車。
池野跟了我許久了。
在我告誡他不要纏著我,他仍舊每晚都來電玩城。
等我下班,上了公交車,他再打出租一路跟著。
送到小區路口,他再讓師傅拐彎回去。
其實我回家的那條路,治安很好,一直都有人,晚上還有擺攤的大排檔。
唯有自家小區樓下,沒有路燈。
若非遇到黃洪斌,我不會有任何危險。
那晚池野陪著我去推自行車,黃洪斌已經不在了。
我請他去路邊吃大排檔。
他很高興,一直說菜炒得好吃,最後還自顧自地把錢付了。
兩個炒菜加餅,三十多塊錢,他給了老板五十,說不用找了。
隨後又陪我走回家。
小區樓下,他又問:「你到底怎麼了?真的是被貓嚇的?」
我點頭,自始至終都沒有告訴他發生了什麼。
難以啟齒,我難道告訴他,我媽的姘頭,在我家樓下堵了我。
池野對我來說,也僅是一個普通的男同學而已。
後來他走了,我回了家。
進家之前,我還在想著如何把這件事告訴陳茂娟。
她不是一個好媽媽,但我相信她不至於喪盡天良,放任此事不管。
可我萬萬沒想到,推開家門,看到黃洪斌正坐在家裡的沙發上抽煙。
陳茂娟當然也在。
天氣炎熱,屋頂的吊扇吱吱呀呀地轉,空氣卻仍舊沉悶,除了散不去的煙味,還彌漫著一股難聞的腥。
陳茂娟剛洗完澡,頭發還在滴水,吊帶勒住渾圓的胳膊,胸口白花花一片。
她拿著毛巾擦頭發,看到我輕抬了下眼皮:「回來了?」
我老實,內向。
她脾氣差,從小到大對我非打即罵。
是她讓我明白,天底下真的有不愛孩子的媽媽。
她隻愛她自己,我自然也不會愛她。
我已經盡量容忍,把她當成一個陌生人。
她和麻將館老板的風流事,鄰裡街坊無人不曉。
我可以忍受指指點點,但我不能忍受,她把人帶回了家。
尤其是,爸爸還躺在床上。
我第一次發了脾氣,指著他們發飆——
「滾!你們都給我滾!」
陳茂娟先是一愣,她一向是個火暴脾氣,二話不說扔了毛巾,沖過來推搡我:「你跟誰大吼大叫呢,讓誰滾呢?!小賤蹄子你發什麼瘋,脾氣見長啊你。」
「我讓你滾!你們都滾出去!」
那天,陳茂娟抓著我的頭發,按我在地上打。
黃洪斌見狀,走過來拉她。
他拉開她,又伸出手去抱我,看似是想把我扶起來,實則用那雙惡心的手,胡亂地摸我後背。
我瘋了一樣地踹他,被他一把抓住腳踝。
「嘿,小妮子真難管教。」
他們兩個人,我一個,後來轉身沖進廚房,拿了把刀出來。
陳茂娟罵罵咧咧,換了衣服,帶黃洪斌離開。
我哭著給姑姑打電話,把事情全部說給她聽。
當晚姑姑和姑父就都來了。
他們帶我去了小區的那家麻將館,鬧了一場。
陳茂娟像個潑婦,指著姑姑鼻子罵,讓她有本事把她哥接走。
姑姑氣得直發抖,讓她趕緊去離婚,隻要她離了婚,我爸不需要她管,她做什麼丟人現眼的事都跟我們無關。
陳茂娟冷笑:「趕我走?行啊,房子給我,大的小的都接你家去。」
說到底,不過是因為那幢兩室一廳的破房子,傳言有拆遷的規劃。
鬧了一場之後,姑姑走的時候還在罵:「房子你想要,人你不想管,做夢去吧,隻要你不離婚,就得把人伺候了,躺多久你伺候多久,死了我還來找你!」
你看,這種事怎麼理得清呢,叫姑姑也沒用,報了警也沒用。
鬧一場的唯一好處就是,陳茂娟不會輕易帶人回家了。
壞處是,她開始陰陽怪氣地找機會就罵我:「不要臉,你黃叔叔看你回來得晚,好心去樓下接你,想男人想瘋了是吧,說他堵你,你身上那二兩肉有多值錢,發賤呢。」
汙言穢語,更難聽的她也罵過。
那年我十七歲,臉皮很薄的女孩,被她罵得多次崩潰。
爸爸不過躺了兩年,有那麼一瞬間,我竟然希望他趕快死吧。
他死了,我就可以解脫。
我可以住校,永遠不要回來再見到陳茂娟。
那念頭一出,我淚流滿面,一邊拿溫毛巾給爸爸擦臉擦手,一邊不住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爸爸,我沒那個意思……」
我自幼是被他呵護著長大的,他帶我買糖葫蘆,吃老味湯面,接我上學放學……
他隻是一個普通的、憨厚的父親。
甚至如果出現奇跡,他會變得有意識也說不定。
而我作為他的孩子,竟然惡毒地希望這個躺著不能動的癱瘓病人,快點死。
他死了,我不用上著課還在擔心,陳茂娟中午有沒有回家,有沒有給他喂水喂食,扶他起來坐一下,大小便失禁的話,她會不會給擦洗一下……
久病床前無孝子,真到了這一刻,才知人人都是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