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周柚
1
周柚第一次見姜眠,是在高一。
姜眠是她隔壁班的。
女生的照片常年登在紅榜上,扎著高馬尾,神色淡淡。
同層樓的老師常在她被抓進辦公室裡挨罰時提起這個名字,語氣滿是贊揚。
周柚對好學生沒什麼好感,尤其這種一看就家庭幸福美滿的人。
和她不一樣。
她們的人生本來沒有交集,即便是同個樓層也沒有到臉熟的地步。
直到那天,周柚路過走廊時有人竊竊私語,回頭時卻又消失不見。
她莫名惱怒,卻又無處發氣。
隻能繼續往前,卻被人從後面拉住。
照片裡的人站在她身後脫了外套,示意她系在腰間,她才恍然發覺自己的褲子上已經紅了一大片。
初秋還有些涼。
姜眠胳膊上的雞皮疙瘩起了一片,又跑去小賣部給她買東西。
周柚和她道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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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隻是彎了彎眉眼,輕聲道不客氣。
那個時候周柚才開始發覺,姜眠笑起來,很漂亮。
像一朵,漂亮的白玉蘭。
2
隻是那個時候她不會想到。
她們人生中的第二次交集,會是在那樣一個時候。
周柚的高考穩定發揮,與二本失之交臂。
家裡的人每天爭吵不斷,她為了避免麻煩,總是在外面溜達。
那天晚上,她路過小巷時,偶然看見了落在地上的小吊墜。
她記得,那是姜眠書包上的吊墜。
總跟著她的主人一晃一晃地。
拐進小巷的時候,她的腦袋裡面一片空白。
微弱的手機燈光照亮了地上一動不動的人。
熟悉的面孔上沾了泥水,瞳孔空洞地看向她的方向。
女孩的衣服破破爛爛,雪白的背上開滿了鮮紅的花。
若有若無的焦糊味鉆進她的鼻腔。
身下一片泥濘。
周柚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個巴掌,眼前的一切像是一把刀。
直直地捅進她心裡。
又將心臟絞得四分五裂。
她的玉蘭花。
落在泥地裡。
奄奄一息。
3
周柚不敢去想。
她記不清自己那天是怎樣顫抖著脫下衣服裹住姜眠,記不清自己那天是怎麼一下把她抱起來,帶著她去報了警。
也記不清那天,姜眠坐在椅子上,面無表情地都回答了些警察什麼問題。
她不敢去想。
在她到來之前,姜眠究竟經歷了些什麼。
她送姜眠回了家。
姜眠靠在玻璃窗的一側,披著周柚的衣服。
明滅的光影從窗外投射在她臉上,她卻木訥如人偶。
周柚看著她,忍著淚水,眼眶酸痛。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
姜眠不認識她。
這也不是敘舊的時機。
她沒法像好友一樣,讓姜眠能夠在她面前肆無忌憚地哭訴。
隻能送她回家。
4
可她還是害怕。
所有沒有靈魂的東西都是一樣的。
用鮮艷的油漆上色的木偶。
殘留在角落處隻剩一具空殼的蟲子。
翻著白眼,隨著水流到處漂泊的死魚。
還有那天。
陷在淤泥裡的姜眠。
周柚再一次從午後驚醒的時候。
心臟跳動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快。
要失去什麼的感覺愈演愈烈。
家裡的爭吵聲還在繼續。
她閉上眼,就是姜眠那天晚上的臉。
沉默而又悲哀。
像是求救。
又像是徹底墜落。
周柚還是撥通了她的電話。
漫長的忙音傳來,她咬著指甲,不住地祈禱。
接電話。
接電話。
隻是,讓她聽聽聲音也好。
至少,讓她知道,姜眠還活著。
電話被接通的一瞬間,周柚差點喜極而泣。
姜眠的聲音小小的。
問她是誰,有什麼事。
周柚一瞬間僵硬起來。
她從小不太聰明,不知道面對這種場合該說些什麼,隻好愚蠢地找了些不著邊際的話題。
可是姜眠沒掛電話。
她一直在電話那頭聽著。
後來她終於開口。
她問,「為什麼打電話給我?」
周柚被她問住了。
為什麼。
因為她怕。
她太害怕了。
她隻要一閉眼,就是姜眠眼神失焦,心如死灰的模樣。
她怕哪一天,她就忽然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了。
周柚握著手機的手不住地顫抖。
眼淚一點一點砸下來。
「……不要死。」
姜眠。
不要死。
5
周柚拖住了姜眠。
以至於在未來的無數個瞬間,周柚都無比痛恨自己。
為什麼,不讓她走得輕松一點。
周柚住進了姜眠的家。
家裡沒有人。
偶爾姜眠的哥哥回來一趟,兩人之間冷淡得像是陌生人。
姜玨不喜歡她。
周柚知道,不過她也討厭姜玨。
怎麼會有哥哥,對自己妹妹的遭遇一無所知呢?
姜眠不愛說話。
總把自己關在臥室裡面。
周柚整天研究心裡創傷如何治愈,小心翼翼地想把那天的事情全部掩蓋。
姜眠一開始不回話。
慢慢地,會和她聊上一兩句。
她以為所有事情都在慢慢地變好。
直到那天。
風好大好大。
好像馬上就能把她吹下去。
她差點崩潰。
可看見她的下一秒,姜眠就從上面下來了。
「周柚。」
「你當我姐姐好不好。」
「好。」
其實她說什麼周柚都會答應她。
那天晚上周柚一直抱著她哭了好久。
周柚從來沒有見過姜眠流淚。
痛苦到極點,她都沒有哭。
她的妹妹那麼苦。
苦到連哭都不會。
7
後來周柚陪姜眠去看了心理醫生。
醫生開了很多藥。
姜眠答應去上學。
再後來好像一切都在變好,姜眠在慢慢地恢復正常。
她被姜眠抓著回去復讀。
每天被監督學習。
一年之後,她看著自己的成績單快哭出來。
可是決定去哪個學校的那天晚上。
她和姜眠吵架了。
國外的大學很好。
可是離姜眠太遠。
她怕。
姜眠站在門口,垂著眼一言不發。
然後她抬手。
一件一件地從自己身上,把衣服脫下來。
她看見姜眠身上交錯縱橫的醜陋疤痕。
有些還在滲血。
大大小小,布滿全身。
原來所謂的變好都不過是錯覺。
周柚第一次體會到如此無助的感覺。
原來在這個世界上,有些人,是根本沒有辦法被拯救的。
開裂的木偶一步一步朝她走過來。
姜眠小心翼翼地擦掉了她臉上的淚水,然後輕輕抱住她。
「姐姐。」
「別被我困住……」
女孩子的聲音輕不可聞。
「……我會恨我的……」
8
那天晚上的無力感再次襲來。
周柚拼盡全力救回來的玉蘭花。
最終還是折在那片淤泥裡了。
她早就枯萎了。
9
姜眠送她上飛機的那天,周柚憋著沒哭。
一直到她上了飛機。
在去往異國他鄉的旅程上。
哭得像個十幾歲的孩子。
她知道。
姜眠活不下來。
10
其實所有的一切早有預兆。
可是姜玨那通電話打到她手裡的時候。
她還是不可避免地崩潰。
再多活幾年有什麼好呢。
讓她死吧。
活著那麼痛苦。
別再留她了。
11
姜眠從十八樓跳下來的那天。
周柚在門口。
她知道姜眠不會願意在這裡見到她的。
聽到姜玨撕心裂肺的吼聲的那一剎那,她看見窗外的白色身影迅速下墜。
周柚跌跌撞撞地往樓下沖。
白色與血色交織。
刺得她眼睛生疼。
她小心翼翼地握住姜眠的手,脫下衣服蓋住她滿身的傷。
「下輩子……」
「我當你的親姐姐……」
「好不好?」
姜眠不會說話了。
可是周柚知道。
她會願意的。
12
姜眠下葬那天。
周柚沒有哭。
她畫了很漂亮的妝,去送了姜眠最後一程。
靈堂裡站著幾個人。
姜眠的爸爸站在她的照片前,呆滯地看著她,一動不動。
她的哥哥在與賓客說這些什麼。
周柚放下一束玉蘭花。
轉身時恰好看見唐月初。
穿著黑色的裙子,紅著眼圈,靠近姜眠,站定在她面前。
惺惺作態。
周柚從來不是什麼好脾氣的人。
從前因為她的妹妹。
脆弱得像花一樣的妹妹,總讓她掉眼淚的妹妹,她才學會了輕聲細語講話。
現在姜眠走了。
周柚踩著高跟,一腳踢在唐月初的腿後。
唐月初吃痛,驚呼一聲,就在姜眠面前跪倒。
靈堂裡的人都往她們這邊看過來。
周柚對上姜玨的眼,目光挑釁。
男人隻是看了一眼,就斂了眸。
周柚當了幾年小混混。
抽煙,逃課,打架,什麼都做過。
她抓著唐月初的頭發,摁著她,跪在姜眠面前,磕了三個頭。
女生的額頭上見了點紅,淚眼盈盈。
她松了手,唐月初一下栽在地上。
周柚一腳踩住她的手,高跟鞋碾了又碾。
唐月初的眼淚一下落下來。
周柚蹲下來,輕聲笑。
「我是個混混。」
「我和姜眠不一樣。」
「她有道德,我沒有。」
「唐月初。」
「我妹妹吃的苦,我要一點點,全部都還給你。」
「隻要我還活著,你就別想舒心。」
13
姜眠第二年生日那天,下了很大的雨。
周柚買了一束漂亮的花,又帶了一點她喜歡吃的東西。
但她來的晚了。
有人比她還早。
這天的雨下得很大很大。
臺階上的人站了很久,一直到渾身濕透,也隻是愣愣地盯著碑上的人。
周柚不想過去。
她厭惡極了姜玨。
可那人的腳仿佛在墓前生了根。
一連四五個小時。
她手裡的花快蔫了。
墓地看門的人和她攀談起來。
指著雨幕中那個黑色的身影,小聲道:
「這個男人總來,每次都站好久,也不知道那裡頭,埋的是他什麼人。」
「和他無關的人。」
周柚冷冷答,沒有拿傘,帶著花和零食沖進雨裡。
姜玨仿佛意識到什麼,在她靠近時轉了頭。
男人面目憔悴,面無表情的臉上分不清雨滴和淚痕,隻是雙眼快要沁出血來。
半邊臉側過去,紅了一片,嘴角滲出一點血,卻什麼也沒有說。
周柚收回手。
「我要和眠眠說話。」
男人斂了眸。
無言轉身。
周柚放下花,然後迅速地、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
男人受了她一巴掌。
周柚看著他走遠,回頭時呸了一句。
「眠眠。」
「多去他夢裡,折磨死他。」
「對了。」
「再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眠眠。」
「唐月初的腿斷了。」
「她再也站不起來了。」
雨沒有停。
隻有不斷敲著石碑的噠噠聲。
面無表情的少女直視前方。
沒有顏色。
「算了。」
周柚嘆了口氣。
「別去找他了。」
她蹲下身,直視照片上的人。
「把這些都忘了吧。」
「順便……」
「等等姐姐。」
「下輩子,姐姐保護你。」
14
周柚不知道。
十八歲那年,姜眠過的第一個生日。
她許了一個願望。
她希望。
下輩子,還能做周柚的妹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