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我不知道那天,他是什麼時候離開的。
地面的淤泥幾乎要與我化為一體。
我赤裸著身體,目之所及,全是黑暗。
要是姜眠從來沒有出生就好了。
周柚就是這個時候出現的。
我不認識她。
可是她卻準確無誤地叫出了我的名字。
她把自己的衣服脫下來罩在我的身上,小心翼翼地擦掉我臉上的泥巴,又顫抖著,把我抱起來。
她帶我去了警局。
又送我回了家。
其實我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了。
可是他隻是抬頭看了我一眼。
略過我蓬亂的頭發,略過我骯臟破爛的衣服,略過我難堪又難聞的身體。
又立馬收回目光,和以前一樣。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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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他又離開了。
家裡又隻剩下我一個人。
隻要一閉上眼,我就又回來那天。
燒焦的皮膚在夏天一點點腐爛。
還是死了好。
但我沒有死。
又是周柚。
陌生的電話打來,熟悉的女聲略帶歉意地表示叨擾,扯天扯地地說些不著邊際的話,故作輕松地,想要掩蓋些什麼。
所以我直接揭穿了。
「為什麼打電話給我?」
她愣了一下。
忽然結巴起來,囁嚅著拼不出一個完整的詞句。
好半天,才像是鼓起勇氣。
「不要死。」
「姜眠。」
「我怕,我怕你自殺,才記下了你的電話……」
我沒想過她這麼直白。
詞句滾燙。
灼得我眼睛疼痛難忍。
我聽見她的呼吸聲落在房裡,緊張又踟躇。
我看見流淌在桌上的血,滴在地板上開出幾朵梅花,和反射著冷光的刀。
最後我說。
「好。」
「幫我叫個救護車吧。」
18
我活下來了。
但我走不出來。
黑色的影子就像夢魘,在每一個夜晚編織出一張無法逃離的網,將我困在其中。
我討厭煙味。
討厭黑暗。
討厭我自己。
他潛藏在暗處,在每一個黑暗的地方,下一秒,就不知道會從哪裡出現,將我再次拉入深淵。
我記得那天晚上的每一個細節。記得那些疼痛和氣味。
我如此清醒。
清醒地痛苦。
清醒地想死。
又清醒地活著。
周柚陪我去看了心理醫生。
醫生說,最好是住院。
我沒有住院。
她又給我開了很多藥。
可我一顆都有吃。
全部拆開,放在透明的玻璃罐子裡。
周柚陪了我一個夏天。
那個夏天陽光明媚,可我總待在室內不出來。
她不厭其煩地陪我玩各種各樣的棋牌遊戲。
陪我念叨著最近新出的電視劇和動漫。
其實我知道的。
每到晚上,她就看著我偷偷掉眼淚。
第二天早上起來,眼睛都腫了。
有天周柚洗完澡出來,看見我站在陽臺上,嚇得快哭了。
我看了她一眼,又下來了。
「周柚。」
我喊她的名字。
「你當我姐姐好不好。」
我沒有媽媽。
我的哥哥恨我。
我的爸爸把我當作陌生人。
我的身體破敗,靈魂腐朽。
我什麼也沒有。
她沖上來抱住我,滾燙的眼淚落進我的衣服裡。
她說:「好。」
「乖眠眠。」
「以後我就是你的姐姐。」
「你答應姐姐,以後要好好活著。」
「好不好?」
19
不好。
20
我回抱住她。
「姐姐。」
我說。
「你不要被我困住。」
「好不好。」
我是注定活不下來的。
正常隻是在表面上。
我的內裡已經坍塌成一片廢墟。
期待著死亡。
21
那個夏天過去之後,唐月初出國了。
姜玨進了公司。
周柚也考上了大學。
所有人都在往前走。
隻有我,被留在了滿目瘡痍的十八歲。
我聞到自己身上腐爛的味道,從那晚之後愈演愈烈。
周柚開學那天,我送她走了。
她在機場紅著眼眶,卻不掉眼淚。
她把我抱在懷裡,一遍又一遍喊我名字。
最後她湊在我耳邊小聲說。
「眠眠。」
「要是撐不下去,就算了。」
其實她都知道。
她知道我身體上刻下的每一道疤。
她知道我日復一日地在泥潭中掙扎。
她知道我情緒崩塌的每個瞬間,隻能用自毀來減輕痛苦。
我回抱住她。
22
周柚走後,我好像恢復了正常,但是每一天,都是煎熬。
我再也沒有去和姜玨爭吵的力氣了。
每一天光是活著,就用盡了力氣。
暴飲暴食,不規律作息,不愛護自己的身體。
患上胃癌的時候,我是高興的。
因為我——
23
我早就決定好了離開的日子。
是媽媽忌日。
也是我的生日。
但是二十多年,我隻過過兩次生日。
都是周柚陪我過的。
其實姜玨不知道。
我也很羨慕別人有媽媽。
我也羨慕那些女孩子能被媽媽抱在懷裡,
扎著漂亮的小辮。
我比任何人都更痛恨自己。
這天到來的時候,其實是個很平常的日子。
我的腹痛還是一如既往。
早上起來時吃了兩個包子,又馬上吐出來。
然後我縮在沙發上,一張一張去翻我相冊裡的照片,然後一張一張刪掉。
刪完最後一張,我起身,走向陽臺。
客廳裡卻忽然傳來巨大的聲響。
老式小區的門經不起一點動靜。
我的哥哥。
十幾天不見,面目憔悴到像是老了好幾歲。
我猜是周柚告訴他了。
畢竟這個地方,我也隻和周柚提過一次。
男人衣衫不整,喘著粗氣,一向挺直的脊背佝僂下來。
他望向我的眼神破碎。
我頭一次見我高高在上、冷漠無情的哥哥,紅著眼眶,低三下四地求我。
「我錯了。」
「眠眠。」
「是哥哥錯了——」
他的道歉遲來了十幾年。
可我踩在欄桿上,隻是看著他,無動於衷。
一米八幾的大男人泣不成聲。
白色的,幹幹凈凈的。
是那天在商場買的。
將我身上所有醜陋的疤痕都暴露在他眼前。
不是紋身。
是每一次在噩夢與現實中掙扎留下的痕跡。
是我對自己最深切的憎惡。
腳底的瓷磚冰涼。
「別跳!」
「求你了……」
「別跳——」
耳邊風聲呼嘯。
我卻看著姜玨笑。
跳樓很痛的。
再痛最後一次吧。
這輩子吃了這麼多苦,下輩子——
老天會對我好一點吧。
「姜玨。」
我輕聲喊他的名字,腳踩空,身體不受控制地往下栽落。
我看見他的神情變得驚慌失措。
看見他朝我沖過來。
我隻是笑。
「我要去找媽媽啦。」
19
姜玨沒有抓住她。
他的妹妹。
死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