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商紂王自焚於鹿臺,今日胤末帝自焚於鳳凰臺。
紂王是史書上遺臭萬年的暴君,末帝是即將在史書上遺臭萬年的暴君。
不知千百年後,後人如何評說。此二人,誰更勝一籌呢?
我問那宦官:「鳳凰臺風景何如?」
宦官伏地曰:「白玉為階,凈水為泉,奇珍異獸,花草鮮妍,仙境不能及也!」
此等光景,焚之可惜!
國都被攻下,孟氏的「清君側」名號自然也就不算數了。好在這些年來經營得當,一時間倒也沒什麼人出來反對。
末帝就像一個篩子,忠臣純臣都被他篩了出去,殺了、貶了、流放了,留下的皆是些溜須拍馬之輩。
我命人封鎖官署,清查積案,該殺的殺,該放的放。
隻一人令我犯難。
大理寺卿馮清。
他簡直是官員中的一股清流。
剛正不阿,耿介傲岸,封鎖官署後他怒斥孟氏亂臣賊子,被投入獄中更是絕食明志,顯然是不肯與我同流合汙的。
我細細品讀了他的案卷,遊走在大街小巷,聽到的都是贊美。他為了百姓反抗權貴,忤逆陛下,頂撞恩師。他的家中清寒簡素,他的族人和他背道而馳,他的孩子年少沉穩。
我到他的家中,看到他的夫人正在打理菜地,荊釵布裙,神色恬淡,而他的孩子已有十二歲,在旁邊高聲讀書。
夫人向我行來,對我行禮,恭敬地請我進門入座,隨後為我斟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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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道:「貴人到訪,容妾身收拾形容再來拜見。」
我道:「夫人不必。」
她卻帶著溫和的笑意下去了。
我抿一口茶水,茶葉十分粗陋,但打量滿室清寒,我懷疑這是他們能拿出來的僅有的茶葉了。
房子並不奢華,也不大,但勝在結實,是個遮風擋雨的住所。
再來的時候,她穿的仍是布衣,幹凈整齊,鬢發上斜插著一支素銀釵,極為素樸,卻也雅致。
她對我行禮,道:「寒舍粗鄙,招待不周,請貴人見諒。」
我有些摸不準馮家的意思。
馮清絕食明志,耿介傲岸。可他的夫人卻對我禮遇招待,優雅從容。
是馮氏有意為之,還是置生死於度外呢?
馮氏夫人對我道:「貴人的來意妾身明了,隻是恕難從命。
主君愛國為民,便是妾身與犬子也是勸說不得的。」
我知曉馮郎君為人忠直,對馮氏夫人勸解並不抱期望,但我來此,見她對我禮遇,卻又不解:「既如此,夫人何必殷勤招待?」
我沉默,看向這簡陋庭院,起身欲走。馮氏夫人將我送至門口,我對她一禮,道:「夫人高義,請受玉一拜。」
夫人還禮。
我道:「今日離去後,我願去獄中拜訪先生。若得先生保全,便請馮氏為天下黎庶爭命;若不得,我必保你母子二人平安,將來公子若讀書有成,入朝有宰輔之資;若讀書不成,隱於鄉野,也可得三代太平。隻望夫人與公子從此安寧康樂,莫負馮先生耿介家聲。」
夫人哽咽,眼中隱有淚光,以手拭淚,道:「妾身謹遵貴人之命。貴人乃天降之才,生逢亂世,創業有功,還望貴人他日登臨高位,且記黎庶困苦,應天命而佑萬民。」
我向她發誓:「此乃我志,永生不忘。」
我轉身離去。
9.
我去獄中見了馮先生。
他果真是令人稱頌的賢臣,端坐獄中,衣著幹凈,發冠齊整,雖身處囹圄,卻自有一番從容風貌。
看守的兵卒得了我的囑託,不敢對先生不敬,牢房是幹凈的,我進來時看到兵卒端著新做好的飯菜,見我來了,連忙行禮。
「先生還是不肯用飯嗎?」
兵卒回答:「是的,先生自入獄中,已有五日,水米未進。
小人弟兄幾個每日都從酒樓買來新鮮的菜餚奉上,隻是先生不肯動用,便隻得撤下。」
我命人拿了一壺酒,進入了獄中。
馮清眼皮未睜,我也並不見怪。
兩隻酒杯,我擺在案上,恭敬跪坐,對他道:「馮先生,玉來此前曾去拜訪府上,同夫人和公子閑話片刻。」
馮清並不為所動。
我將酒杯斟滿,道:「我有一疑,能否請先生解惑?」
他沉默片刻,看向了我,問:「將軍乃是承天命之人,授業恩師更是當世大賢,不知如何能尋我解惑?」
我將酒水灌入喉中,這是從西市酒肆中打的酒,口感並不十分好,但行軍路難,物資緊缺,能喝到這樣的酒水已是難得,我又有什麼可挑剔的呢?
我問:「先胤朝文武百官皆是屍位素餐之輩,先生身處其中,更能知曉內情。玉不解,先生如此剛正耿介之人,又如何當得大理寺卿且未曾獲罪?」
朝廷腐朽糜爛,清醒的人是最該死的。
馮清大約沒想到我問的是這樣的問題,居然露出了笑容,隻是笑容裡也帶了勉強和無力:「聖人無道,群臣奸佞,他們總需要一個靶子,來安撫百姓,來統御民聲,好讓這黑暗天地,有一分亮光。」
可憐他雖明曉道理,卻也掙脫不得。
我若有所思:「他們恨毒了先生,卻也離不開先生,隻因這滔滔民意,讓他們懼怕嗎?」
馮清:「正是。昔日我曾為了百姓,當街毆打仗勢欺人的世家子弟。世家要拿我問罪,是百姓將我護在身後。我離任後,百姓送來萬民傘。
恩師令我入大理寺就職,百姓爭相歡慶,因著他們的日子要好過了,他們終於迎來了一位青天,他們不必在受人欺壓後求天無路,問地無門。百姓如此真情待我,我萬死不能相負。」
我在入城後曾四處行走。
瞎了眼的婆婆拉著我的手,說:「將軍,您將馮郎君放了吧,他是個好人。」
打鐵的鐵匠對我說:「若非馮郎君相助,小人的女兒便被世家子搶走,生死難料,將軍請將小人的命拿走,放了馮郎君吧!」
浣洗衣物的少女對我說:「將軍,若非馮郎君,奴便要被地痞無賴欺壓投河了,請將軍饒恕馮郎君吧!」
抱著孩子的寡婦對我說:「將軍,是馮郎君為我母子二人奪回了被霸佔的家業,馮郎君是個好人啊!」
賣豆漿的老板說:「將軍,當初我因收攤晚了,擋了世家的路,若非馮郎君,我就死在了世家馬下。」
見他不語,我道:「昔日我總不信朝中竟有先生一般的人物,今日見了方知世上還有光亮。如先生所言,玉雖是亂臣,卻非賊子,從前不願殺先生,現在不舍殺先生,既如此,先生應當離開,同妻子團聚。」
馮清微笑,對我道:「將軍高義,隻是馮某不識抬舉,願與大胤共存亡。」
馮清問我:「有何區別?」
我站起身,質問他:「先生效忠的是大胤,還是萬民?」
我道:「何氏郡守效忠大胤,城破之日舉家殉國,從容赴死,未曾有怨懟之色,我敬之。先生欲以死報國,可卻又因我施仁政,約束軍紀,令夫人對我以禮相待,今日一番徹談,可見忠的是萬民。
既如此,我孟氏掌天下,同他李氏掌天下有何分別?先生出仕為官,且看我孟氏是否有利萬民之舉措,也好過枉死獄中,徒留遺憾。
馮清看向我,目光奇異:「某究竟有何用處,竟讓將軍如此待之?」
是的,父親座下能人賢才輩出,又何必執著於一個馮清呢?
我對他道:「先生,我也曾被欺壓過。」
10.
博遠侯嫡長女,乃是驚世駭俗的女子。
拜當世大賢為師,習弓馬刀槍之術,著男裝,好爭鬥,性狠毒。
阿父疼我二十年,可他曾指著我說虎狼心性。
阿兄疼我二十年,可他也與我分席而坐,不忍視之。
胞弟阿璠同我奔逃千裡,可在歸家後遁入房中不願見我。
弟妹皆敬重我,可他們更畏懼我。
姨娘們更是不敢興風作浪。
我陰險、我狠毒,我身為長姊從不友愛弟妹,我五歲就能把妹妹推入湖中,我在學堂讀書時常滋事鬥毆。
我將那壺酒飲盡,將我的一路對著馮先生娓娓道來。
我即將二十歲了,往事不堪回首,壓在心中,沉甸甸的。眼前的人是個世間難得的賢明良才,他忠誠、他仁慧,他受人愛戴,他清白簡素。我本不該如此的。
酒意蒸騰,我問:「先生,何謂好人,何謂壞人?」
我十歲那年,家鄉雲川受了旱災和蝗災,從前我讀史書,但見災荒之年民不聊生,雖心有憐憫,卻也難以想象,現在看來,未嘗沒有「何不食肉糜」之感。
「歲大饑,人相食。」
那年月,阿母帶著我和阿弟在家中為過世的祖母守孝,朝廷的調令發了九道,阿父不得不前往越州就任。阿母點了姨娘和弟妹隨行,而我阿兄因著是嫡長子,自然也是要跟著去的。
家中唯獨我母子三人。
百姓顆粒無收,草根樹皮被吃得幹凈,他們的喉嚨渴出了血,粗糙的皮膚幹裂出溝壑。
人們將目光盯上了田壟上的黃土。那孩兒們,臉頰瘦削得皮包骨頭,肚腹卻腫得大大的,悽悽喚著阿父阿母,說兒好痛。可是沒有辦法,他的阿父阿母也是如此,枯瘦如骨架,幹涸如黃土,腹大如鼓,猙獰可怖。
偷偷溜出來的我用盡全身力氣奔逃回家,顫抖著聲音讓我阿母加高院墻,讓家僕加強戒備,讓人套車去尋我阿父。
災荒下不會有人,災荒下隻會吃人。
可阿母厲聲斥責我,說我虎狼心性,說我自私自利,說我狠毒涼薄。
是啊,我是博遠侯的女兒,生來錦衣玉食,看不到百姓疾苦。既然我父親對我寄予厚望,我又怎麼能看著族人百姓餓死街頭不管呢?
我跪在廊下,哭著求我阿母,不要把糧食全部放出去救濟,知道我們有糧食的人會來搶奪;不要把家僕放出去安撫百姓,他們會知道府中空虛,僅有婦孺;不要親歷親為去賑濟災民,他們會知道夫人心性仁善,孟府會陷入危難。
阿母一把將我揮開,斥責我禽獸不如。
是啊,世人都是好的。城中稱贊孟氏夫人賢德良善,隻要我們少吃一點,隻要我們不靡費,隻要我們派出足夠的人手,大家一起共渡難關,災荒會過去的。
她讓我和阿弟在街邊施粥,讓我看看那些吃不飽飯的人是什麼樣子。
我不覺得羞愧,隻覺得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