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奇回宮時帶了我做的點心,皇後吃過後很喜歡,傳我進宮。
六月的天,皇後卻穿著薄袄,「本宮身體不好,沒什麼胃口,卻很喜歡你做的小餅。咳咳。」
她的身體很虛,說一句話要咳半天。
我打開食盒,拿出一塊朱紅色的月牙小餅呈給她:「特地為娘娘做的玫瑰蜜餅。」
她吃了兩口,眼圈紅了一半,又咳了起來。
「阿寧,讓本宮仔細瞧瞧你。」
我抬起頭笑著看她,她的眼淚便成串地掉了下來。
「本宮終日病著,是本宮沒有為你做主,讓你在鍾家受委屈了。」
我聽到這話也湿了眼眶。
皇後和我母親是閨中密友,她們一起生在漠北長在漠北,又一起嫁入京城。
「阿寧,你要好好照顧自己,有什麼事盡管跟本宮說,這樣姐姐在天之靈才不會惦記你。」
我強忍著眼淚點了點頭。
我明白,皇後娘娘已經知道,公主在我那兒。
她將公主託付給了我。
「娘娘放心,阿寧現在過得很好。往後娘娘再想吃這玫瑰餅,隻管傳阿寧便是。」
無論是為著我自己,抑或是為了母親如親妹妹一般相待的皇後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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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都會護好阿瑤。
15
從宮裡出來後,我心裡已經清楚了幾分。
想要阿瑤死的人,是皇後也招惹不起的。
可這宮裡,又有幾人能比皇後更尊貴呢?
唯有一人。
隻是我不明白,他為何容不下阿瑤。
他對皇後的情誼並不假,這些年皇後身體弱不打理後宮,但因為他的盛寵,其餘妃子再得寵也不敢不敬皇後。
而且私心裡,我對他有幾分感念。
父親去世後,他多次下旨照拂我,給足了我體面,此次和離後才無人敢議論我。
思來想去,我突然想起阿瑤說「唯有外祖才能庇佑她」。
原來如此。
他忌憚的,是皇後的娘家。
是鎮守漠北,被稱為「大梁脊梁」的秦老將軍。
16
我讓翠喜喬裝打扮去了漠北找秦老將軍,告訴他阿瑤還活著。
又將我的猜測告訴了阿瑤:「你說前世城防營總領為救你而死,依你看,這人值得信任嗎?」
阿瑤鄭重地點點頭:「值得,到死為止,他都沒有後悔救了我。」
「看來我們得找到這位總領,才能理清楚這一切。」
我放出話去:「醉仙樓要辦一場比武會,贏了的人不但能永久免費招待,還能得到一把先皇御賜的青釭劍。」
這把劍是父親留下的遺物,也是我拉攏城防營趙總領的見面禮。
我接手醉仙樓以來,人人都在贊我經營有方,此事更是誇我頭腦靈活,無人懷疑。
比武最後一天,趙總領來了。
他和我預料的一樣,打贏了所有人。
「趙總領請隨我上樓取青釭劍。」我將他引到樓上後,推門便是阿瑤在等他。
17
看到阿瑤,趙總領愣了半晌。
「你,你怎麼在這兒?」
阿瑤紅著眼跪在地上:「感謝將軍救命之恩。」
他有些錯愕,忙跪在地上扶起阿瑤:「擔不起。」
我笑著扶起他:「趙總領,所有的事情我們都已經知曉,今日尋你來一則是阿瑤想當面謝你,二則,我想知道,為何阿瑤非死不可。」
趙總領沉默不語。
「你不說,我心裡也知道幾分,和秦老將軍有關,對嗎?」
趙總領大概沒想到我猜對了,嘆了口氣,又沉默了許久。
「秦家是開國功臣,在大梁威信極高,聖上當年娶了秦家姑娘,才得到了皇位。他心裡雖謝秦家,卻也怕秦家功高震主居功自傲。」
「嫡長公主出生時,我還是宮裡的侍衛總管,陛下傳密令,讓我殺了公主。」
「我是軍營裡出來的人,比任何人都清楚,若沒有秦家鎮守邊關,今日的大梁依舊兵荒馬亂。讓我害死秦家的血脈,我對不起身上這身鎧甲。」
「所以我找了個死嬰,取走了頭顱後,偷偷換了公主。又將公主送到了青樓去,無論怎樣,公主能活下來,我也心安一些。」
阿瑤聽完許久沒說話。
她站在窗口靜靜看著日暮下的京城,突自笑道:「可我,是個女子,他有何所懼?」
我想起一個一直藏在心裡的秘密,父親曾說,這個秘密一旦說出,便會有殺身之禍。
「或許無人知,我朝的開國皇帝,便是女子。」
「而陪著太祖打下江山的,是一名從草原來的馴馬女,後來她被封為將軍。她姓秦。」
阿瑤和趙總領皆是一臉錯愕,不怪他們不知道。
知道這些史實的人,大約僅存了賀家和秦家。
「太祖曾說,皇位傳於嫡系第一胎,不論男女。可太祖百年後,他們忘了這段遺言,改了這段歷史,抹滅了太祖的功勳。」
「大概因為你是第一子,又是秦家人,他心底裡總是怕的吧。」
阿瑤眼角滑下一滴淚,她抬頭抹幹淨那滴淚,笑著看向我。
「既如此,那我們便給太祖正名,奪回我該得的江山。」
18
阿瑤說完後,趙總領端起桌上的酒壺:「我趙某向來隻認心中大義,若公主能保大梁太平,做賢君仁君,我趙某誓死跟隨。」
阿瑤也倒了杯酒,轉頭看向我:「阿寧姐,你怎麼想?」
我笑著舉起酒杯:「你以為我的志向,隻在這幾間鋪面上嗎?」
自古以來,女子並不遜色於男子。
可她們總被腐朽的禮數束縛著,將自己關在四四方方的內宅之中,今日計較衣裳,明日盤算郎君,即便學會琴棋書畫辨得是非道理,卻隻是為了多些日後被好兒郎挑中的資本。
太祖建立大梁,不僅是在亂世中開闢了一道能讓百姓們安居樂業的大門,更是將希望灑向萬千女子。
隻是這束希望的光,被她的後人掐滅了。
如今,我和阿瑤,要重燃這支被塵封的蠟燭,哪怕隻有一點點薄弱的光。
19
翠喜從漠北回來時,滿臉掛淚地將一封信遞給我。
我打開信,是父親的筆跡,我再熟悉不過。
我快速看完,一直拼命抑制著逐漸加快的心跳。
父親,竟然是被害死的。
所有人都以為,他是在那場和敵國的交戰中殉國的。
可沒想到,他竟是被聖上下旨殺死的。
父親在信中說:「若終有一死,賀某願死在戰場中,起碼賀某的屍身,能鼓舞戰士們向前。」
「隻是牽掛小女阿寧,還望秦老將軍能多加照拂。」
我在窗前坐到天黑,哭幹了眼淚,心裡卻依舊疼。
當時我想跟著父親去邊境,聖上說我一個女孩子家,不該去受那些苦。如今想來,我竟是人質,父親為了保我,不得不死。
而聖上,以此安撫我得了個體恤的名聲,除去了一個手握兵權的大將,還讓皇家修改遺囑的秘密少了一人知道。
一箭三雕。
算得可真狠啊。
20
阿瑤進來時,那封信還攤在桌上。
阿瑤拿起信很快看完了,「阿寧姐,你若想復仇,不用顧及我。」
我有些猶豫:「可他畢竟,是你父皇……」
我很怕會因此傷了我和阿瑤之間的信任與感情。
阿瑤輕笑一聲:「生為母,養為父,護為親。」
「生我者,為我而泣。養我者,前世為我而死。護我者,無半分血緣關系。而他,不曾生養我,更不曾護過我。」
「前世,他更是派人殺了養我護我之人。於我而言,他亦是仇人。」
我沒想到,阿瑤會看得如此透徹。
但轉念一想,她已是重活一世,早已明了哪些感情是虛假的絆腳石。
「既如此,那我們的計劃得變一變。」
我原想著讓阿瑤在爭奪儲位時再現身,讓皇帝選她為下一任君主。
但現在,我要逼宮,易主。
21
我和阿瑤帶著翠喜扮作腳夫,混在商隊裡去了漠北。
我從未見過漠北遼闊的天與地,隻小時候聽母親講過,待到親眼所見時,才知這遼闊的背後,是刮臉的風和沙,是一望無際的荒野,是日復一日孤寂的守望。
而君王,不曾如將士們徹夜守衛,不曾以肉身抵擋刺刀,更不曾拼上性命去守護身後的城池。
他高居殿堂之上,享錦衣玉食,受萬眾朝拜,卻在疑心這些將他捧上皇位的人。
我突然就明白了趙總領說的「軍營出來的人,沒人能坦然地去害秦家的人」。
我們將貨物送到秦府時,老將軍正穿著厚重的鎧甲在操練新兵,阿瑤眼圈立刻紅了一圈,我扯了她一把跟著隊伍朝後院走去。
後院裡,老夫人正帶著一群小丫鬟和幾個新婦縫衣裳,「咱們闲著也是闲著,多做些,朝廷就能省些銀兩。」
我們跟著商隊住在秦府,領隊說:「秦將軍體恤我們跑一趟不容易,說府上有空房,我們又何苦花錢去驛站。」
夜裡,我帶著阿瑤叩響了老夫人的院門。
進門便看到老將軍坐在正廳等著,「這麼大了,好,好。」說著,聲音有些哽咽。
老夫人更是掩面痛哭:「我的乖孫,還好你還活著。」
三人抱在一起哭了會兒,阿瑤將所有事情都講過後,秦老夫人握拳怒聲道:「天下沒有這樣過河拆橋的道理。我秦家祖訓要我們留在漠北鎮守,那我秦家世人便絕不會對大梁有二心。既如此疑我們,又何必認死理。」
「去請幾位將軍過來。」
我看著跪在地上目光堅定、身形魁梧的中年男子,不禁感慨秦家不愧武將世家。
「你妹妹就這一個孩子,為她哭了許多年,累壞了身子,如今對著你們外甥女,你們說該怎麼辦?」
幾位將軍異口同聲道:「秦家忠於大梁,但絕不做昏君的爪牙。」
22
秦家根基深厚,軍中大部分人都是從秦家軍裡出來的。有了秦老將軍開口,很快京城周邊的幾處大營,紛紛應允了起兵。
巡城營這邊有趙總領,屆時他隻需開城門,指引大軍從小路分散到達皇宮便能包圍皇宮。
目前唯一棘手的,是宮內的侍衛。
我進宮去見皇後,在屏退左右後,我將秦老夫人和阿瑤的話帶給她。
「娘娘,他是您的夫君,您若不願,阿寧能理解。」
誰知皇後微微一笑:「不。宮內你放心,我會親自帶領侍衛們,和你們裡應外合,殺上金鑾殿。」
我怎麼忘了,她是將門獨女,是在漠北的風霜和馬背上長大的。
「我兒想做的事情,做母親的沒有不幫之理。」
「至於夫妻情分,早在這些年的猜忌中消耗幹淨了。」
23
京中除了這些兵力外,還有幾位將軍家中有府兵,以及鍾懷所統管的西山大營。
西山大營人數眾多,離京城又近,支援會很及時。
我要想辦法,讓鍾懷在那天抽不出空。
我找來醫館的郎中,他一直在為蘇清保胎。
「她現在情況如何?大約何時生產?」
「約莫兩個月後,胎象穩固,並無大礙。」
我算了算時間,兩個月後立秋,宮中會辦迎秋宴。
「務必要確保讓她在迎秋宴那日生產,最好在晚上,在不傷害胎兒的前提下,生產時間盡量延長一些。」
迎秋宴,闔宮歡慶,是安排人進宮的最好時機。
24
重陽節時,我將從鍾府帶出來的珍寶送給一些常客,很快鍾懷便聽到了信兒,急哄哄地趕來了侯府。
「賀之寧,那些都是我鍾家傳家寶,你如此不重視,竟然送給那些紈绔公子,他們仗著家中權勢整日隻會吃酒尋歡,哪裡懂得賞畫作詩。這麼好的東西送給他們,實在浪費。」
我笑了笑:「無所謂,又不是我的。」
鍾懷氣急:「你以為現在和離你回到侯府住,就還是從前尊貴的獨女麼?」
「這侯府不過是個空殼子罷了,侯爺死了,沒有子嗣,所有的實權早就被收回。你如今瞧不上我鍾家的東西拿去打發人,回頭有你後悔的日子。」
鍾懷這話不對勁。
連我都是看到父親那封託孤給秦老將軍的信,才知道他的死因。
可外人眼中,皇帝給足了我體面,侯府的榮耀依然在的。
如今的侯府被皇帝架空是個空殼子的事情,鍾懷怎麼會知道?
「侯府沒有子嗣,那我賀之寧是什麼?」
鍾懷不屑地哼了一聲:「女流之輩而已,難道你今生再不嫁人了?早晚你的賀氏之前,還得加個夫家姓。」
「隻是如今早已不復當年,我這樣品級的,你再也配不上了。」
「將來你的夫婿若要求官謀生路,看在過去的情分上,我還能幫他討個芝麻官做做,哈哈哈哈哈……」鍾懷大笑著走了。
他似乎篤定,我以後的日子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