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猶豫:「可是你……」
陸稍笑了:「沒關系,暫時不會有事的。」
我一股腦爬起來:「那我去收拾東西,我們馬上就走。」
陸稍拉住我的手,表情有些無奈,「不著急這一會兒。」
我重新縮回他懷裡:「那你陪我說說話。」
「好。」
陸稍的懷抱很溫暖,不知道我什麼時候睡著的了,醒來時人在沙發上。
暮色四垂,客廳裡隻亮著一盞微暗的壁燈。
空曠的世界裡,無邊無際的恐懼讓我慌了神,來不及換衣服,我匆忙拉開門衝出去,卻跟推門而進的陸稍撞了個滿懷。
他一手提著菜,一手順勢將我摟進懷裡,低頭看我,「我在這裡。」
我在這裡。
那一刻,我的心痛到了極致。
那是怎樣的一個陸稍啊,那是一個永遠溫柔體貼的陸稍,把我放在心上的陸稍,他疼我,護我,可是現在卻要離開我。
為什麼命運從來都是不公平的,為什麼神明從來聽不到我的祈禱?
我和陸稍去了烏斯懷亞,我終於見到那個即便是晴天也透露著無盡蕭瑟的小鎮,它像被宇宙遺忘的微小一隅。
「vengo yo!」我衝著綠白相間連綿不斷的山坡大聲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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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稍伸手把我摟在懷裡,轉頭對著碼頭大聲喊:「iexcl Hola!」
我們在荒蕪的冰天雪地裡行走、奔跑、擁抱、親吻。
我們去看了那個叫做 Faro les Eclaireurs 的燈塔,它由紅白大色塊點綴,如同緊湊的棋盤格,兩種顏色印錯交叉,白亦冰雪,紅如墜日。
我閉上眼睛,雙手合十,虔誠的對著它祈禱。
寒風烈烈中,我的心願仍舊同那年在玉梵雪山之上對著佛像許下的一樣。
陸稍這次沒有問我,我倒是按捺不住了,「你怎麼不問我許的什麼願望?」
「我知道你不會告訴我。」
「那你先問我。」
「好,小滿,你剛剛許了什麼願望?」
「晚了,讓你問你才問,沒有誠意,剛才我想告訴你,現在我不想告訴你了。」
陸稍就笑,他穿著一件深灰色大衣,戴著跟我同款的大紅色針織帽。
漫無邊際的天地之中,他好像一顆轉瞬即逝的流星。
我們在那座孤獨的小鎮住了下來,日子清淨悠遠。
每天傍晚我們都會沿著海邊那條蜿蜒的公路漫步,聽潮漲潮落,看雲卷雲舒。
這種時候,我總會無數次的想,會不會有一天我突然被雪落的聲音驚醒,睜開眼,看見陸稍與朝陽共存,於是我恍然大悟,原來隻是做了一場夢啊。
可,我清醒的知道,這不是夢,因為陸稍已經出現了更多的並發症。
他開始頻繁的雙手痙攣,打碎碗和杯子逐漸成為了常態。
我很後悔答應他來這裡,Ţúₗ在醫院他至少能夠陪伴我多一點時間,一分也好,一秒我也想要。
可是陸稍不願意回去了,他倔強得像個孩子,他說喜歡這裡。
最後的那段時間,陸稍幾乎已經不能夠再行走了,有時還會意識模糊,分不清時間。
山路並不陡峭,我用輪椅推陸稍上去,然後我們相擁著看那座小鎮的五彩斑斓。
有一天,陸稍忽然對我說:「小滿,你好像變得安靜了。」
我從他懷裡抬起頭,毫無徵兆的對上他通紅的眼眶。
心裡再浪濤洶湧,面上也要毫無波瀾,我笑,「是因為跟你在一起之後我什麼都不想要了。」
我假裝沒有看到他眼角溢出的晶瑩,指著冒出一點邊緣的紅得像熟透的柿子一樣的朝陽,說:「陸稍你快看,出來了!」
「小滿,答應我,無論如何都要好好生活。」陸稍望著明亮的前方,嗓音低沉。
那是我和陸稍看過的最後一個日出,那天之後,烏斯懷亞開始下起了連綿不斷的大雪。
而陸稍,他在雪停的那個夜晚永遠離開了我。
他安靜的躺在床上,同我那年初見他時一樣,眉目溫和,幹淨利落的短發一絲不苟。
他留給我一封信:
「小滿,原諒我用這樣的方式跟你告別,我想了很久,但除了把自己困得更深,沒有一個結果能讓我好受一些。
我沒有辦法接受自己成為你的負擔,因為,我們之間明明應該是來日方長才對。
小滿,你答應過我,無論如何都要好好生活,你不能食言。
回國後就好好安頓自己,學習,工作,當然,以後還要結婚,生子。
我的小姑娘這麼可愛,應該要被人珍藏呵護。
小滿,對不起,我欠你一句我愛你,如果世上真的有神靈,我們一定還會再見,因為我已經提前預約過你的下輩子無數次,請你相信,到時我會找到你,會堅定不移的牽起你的手。
所以這一次,原諒我,好不好?」
如此寥寥幾字,我翻來覆去查看,想要看到更多,可是沒有了,沒有更多了。
為什麼呢,就算要走,也應該多跟我說說話啊。
食言的人是誰?是他。
我抱起陸稍,撫摸他的面容,輕聲說:「陸稍,你知道嗎,我高中的時候參加過一次省級徵文比賽,寫的是一頭鯨,一頭連它賴以生存的大海都要逃避的鯨,結果讓我很意外,我得了特等獎。我為什麼會寫它呢,因為其實我就是那頭鯨。陸稍,遇到你之後,你就成了那片海,現在,我想逃開你……你有辦法嗎?」
再也沒有熟悉的聲音回應我,隻有空曠的漫無邊際的寒冷籠罩我。
「陸稍,讓我告訴你我許了什麼願望,在玉梵雪山,和在燈塔前,我的願望都是同一個,那就是——這輩子我認了,下輩子,你不能夠在 30 歲時才找到我。」
在第一縷微弱的金光透過窗戶照進屋子裡時,我拿出那一大把白色藥片,就著陸稍床頭櫃上杯子裡的涼水吞服下去,然後躺在他的懷裡,從容無畏的等待著另一個世界朝我張開雙臂。
我曾經說過,如果我無法向神明帶走你,那我就跟你一起走。
尾聲
舒明肖給了我一本日記,一串鑰匙,和一隻牛皮紙袋。
「出國前他就找過我了,何霜滿,就算沒有他你也要好好活下去,我知道這很難,但隻是短暫的,時間會撫平一切。」舒明肖仰頭對著天空突出一圈煙霧。
「好。」
那天在意識全失的前一秒,我撥通了急救電話。
我答應過陸稍,我不能食言。
我已經讓他很不放心了,怎麼能讓他輪回之路都不得安寧。
這是我最後能夠為他做的事情了,活下去。
對,不是為了自己,是為了那個在最後時都放不下我的人。
「他竟然跟我道歉,我也不知道什麼意思,他還請求我照顧你,直到你走出來為止。」舒明肖雙手插在褲兜裡,一副痞痞的模樣。
我還沒說話,他又補了句,「老子喜歡你,自然會照顧你,不需要他的請求。」
「明肖……」
「行了,你先好好看看他留給你的東西吧。」舒明肖打斷我的話,說完就走了。
陸稍把四合院的鑰匙留給了我,牛皮紙袋裡是他轉移到我名下的房產,和他的儲蓄卡,而日記,就是那一次他喝醉,我闖進他書房時見到他翻閱的那本。
日記裡最早記錄的是一些生活中的點點滴滴,隻寥寥幾句,從 2013 年的那個 10 月份開始,篇幅逐漸變大。
2013 年 10 月份,我和他相遇的時間。
他說,他很喜歡小姑娘,即便她敏感叛逆,為什麼呢,因為她鮮活善良,她豎起的那些刺,不過是為了抵御來自外界的傷害。
他說,他以前從沒有埋怨過命運的不公平,可是在遇見小姑娘之後,他開始憤恨,開始想要長命百歲。
他說,他不能跟小姑娘在一起,可是他又受不了他跟別人在一起。
他說,他想要保護小姑娘,想要把她捧在手心裡。
「和小姑娘在一起了,我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很自私吧,可是我真的不想她離開我,想她一直待在我身邊。」
「我不知道逃避有沒有用,也不知道趕走她能不能解決問題,我隻知道,接下來我要面對的是,嘔吐、失語、失明,甚至癱瘓。
我不能讓她看見這麼一個我,更不能讓她照顧這麼一個我。」
「僅這一生,我祈求神明給我一點補償,讓我的小姑娘永遠平安健康。」
「今天小姑娘問我是不是不喜歡她,問我答應她和她在一起是不是隻是因為怕她傷心,我慌了,我恍然明白,她需要我的證明啊,所以我鼓了很大勇氣告訴她,等她畢業,我們就結婚。」
「想到以後再也不能陪她看雪,背著她奔跑,心就像是被人用匕首一點一點劃開,除了刻骨的疼痛,還有巨大的空曠。」
「隻是遺憾沒能娶到我的小姑娘,沒能對她說一句我愛你,霜滿,我愛你。」
後來很多天,望著病房裡那塊青白色的窗簾布,我總在想,如果沒有遇到陸稍,現在的我會是什麼樣?
這個問題是無解的,因為,陸稍已經永遠的留在了我的生命中。
我又來到玉梵雪山,這一次,沒有人背我上千級臺階,也沒有人陪我打雪仗。
我依然住在那家客棧,這一次,大廳裡沒有溫暖的火爐,沒有熱心的短發姑娘和中年大叔,也沒有那個叫做阿稹的,唱張國榮《有心人》的俊朗少年。
那一帧帧畫面,就好像是一場大夢,在天光乍破的瞬間,驟然消失了。
三月月的蒙城依舊冷得入骨,我在凌晨五點走上林間小路,我又去那個山坡上看了場日出。
我記得在這裡,陸稍跟我承諾,他不會讓我找不到他。
那時我問他會不會騙我,他說不會,結果還是如我所料。
抵達之後的第三天,蒙城開始下起紛紛揚揚的大雪。
漫天風雪裡,我跟在一眾喇嘛後面,心裡默念往生咒,由南山寺一路磕長頭匍匐到清臨苑,期間路程蜿蜒七公裡。
我才知道,那時我與陸稍站在門楣外偷窺的那座宮殿,叫做往生殿,而那些喇嘛口中誦的經文,叫做往生咒。
陸稍,陸稍,如果可以,我本該在這裡與你告別,可是我舍不得。
大學生涯裡的最後一個學期過得很快,全程舒明肖都像隻跟屁蟲一樣黏在我身邊,我知道他是怕我想不開。
可是他越這樣我越覺得難過,我沒辦法給他他想要的,我的心裡真的裝不下別人了。
畢業典禮後,我去墓地看望了我爸媽,給舒明肖留了一封信,說,為了兌現我答應陸稍答應他好好活著的承諾,我會不定時給他寫信,請他不要擔心我掛念我。
然後我換掉了所有的聯系方式,收拾東西離開了從小到大生活的城市。
六年後,我在普羅旺斯偶遇張夢溪,她問我:「你知道舒明肖為什麼喜歡你嗎?」
我搖頭,這個問題我曾經問過他,可是太久遠了,我甚至已經記不起來那些過去了。
「他跟我說,大一新生入校那天他就注意到你了,並且每天都在偷窺你,他說你明明那麼不開心,卻依舊每天都買食物去學校後面的小樹林喂那些流浪狗。霜滿,我一直以為是我不夠好他才不喜歡我,沒想到是因為我出現的時間太晚了,原來愛情真的分先來後到。」張夢溪望著翻滾的薰衣草地,表情釋然。
張夢溪是和未婚夫去普羅旺斯拍婚紗照的,我沒有送她名貴的禮物,送了她一張從寺廟求來的平安福,祝她一切順遂。
離開法國巴黎,我再次去了烏斯懷亞,帶著陸稍的日記本。
我以為我逐漸記不起來那些過往的歲月,不曾想,它們始終在我記憶最深處。
時隔多年,望著熟悉又陌生的冰天雪地,我依然能夠清晰的想起回憶中那張永遠年輕明朗的臉。
他一直在我心裡,一直在這座小鎮等我,在海邊的碼頭上,在蜿蜒的雪山上,在每一個醒在凌晨的夢裡。
他好像無處不在,卻唯獨不在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