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微笑著向他們點頭,卻聽到學生們又朝著我身後道:「校長好!」
我的脊背驟然一僵。
回過頭去,校長站在我身後,深灰色套裙莊重典雅,燙成大卷的頭發中夾雜著幾絲銀白。
她有兩個身份。
一個是這所學校的校長,最賞識我的恩人。
另一個是……
陸望洲的母親。
「沈老師早啊。」她淡淡道,「等下要是沒課的話,去我辦公室喝個咖啡吧。」
……
溫熱的美式握在手中,我的後背上卻漸漸膩滿了冷汗。
陸母坐在辦公桌後,她撫摸著手上的翡翠戒指,良久才開了口:
「初予,你知道,我是真的很喜歡你。
「我也一直堅信,我兒子很喜歡你。」
三年前,也是在這間辦公室,陸母問我,能不能成為她的兒媳婦。
那時候的陸望洲剛和倪音音鬧掰,整個人墮落得不像話,但即便如此,想嫁陸家太子爺的女孩,還是多如過江之鯽。
我問陸母,為什麼會選中我。
Advertisement
那時候,陸母點燃了一根女士香煙,在淡淡的煙霧中對我說:
「我的兒子我了解。
「他對你跟對其他女孩,是不一樣的。」
此時,隔著三年的時光,我衝陸母輕輕道:「校長,您的判斷出錯了。」
陸望洲對我,並沒有什麼不一樣。
我倆的緣分,其實淺得不值一提——高中的時候,我們曾經是同一個班的同學。
他是父母花錢塞進來的紈绔小少爺,我是拿著助學金但次次考第一的貧困生。
那時候,陸望洲會從他的錢包裡掏出一張百元大鈔,扔到我面前。
然後我就會乖乖地放棄原則,幫他隱瞞逃學、幫他抄寫作業,甚至幫他考試作弊。
我完全不覺得在陸望洲眼中,我和其他女孩有什麼不一樣。
如果有的話,那就是我能為了一點錢,格外沒底線吧。
就像三年前,我收了陸母的錢,成為了陸望洲的未婚妻。
第一次見陸望洲的時候,他衝我笑得很冷:「沈初予,你當年讀書那麼刻苦,就是為了長大之後幹這種出賣自己的事?」
他以為這種羞辱能讓我知難而退。
我卻全盤收了下來,淡笑道:「陸少,你不懂,我當年要是讀書不刻苦,可能連出賣自己的機會都沒有。」
……
一杯咖啡喝完,陸母嘆了三次氣。
最後,她對我說:「公私我分得開,工作上我不會為難你。
「但結婚的事,我希望你再考慮考慮……」
我沉默良久,隻說:「謝謝校長。」
隻字不提陸望洲。
從校長辦公室裡出來,我突然覺得腹中空空,像是要低血糖。
於是我去了校門口的米線店,打算吃點東西。
雞湯煮的米線端上來,香氣撲鼻,我正要去拿筷子,一個豔麗的身影卻突然衝到了我的面前。
在我反應過來之前,她抄起米線的碗,整碗湯向我潑過來。
千鈞一發之際,我飛快地向旁邊躲去,熱湯擦著我落到地上,油點濺到了我雪白的襯衫裙上。
我抬起頭,對上了一雙發狠的眼睛。
倪音音。
「去找阿姨告狀了?」她冷笑。
我反應了一下,才意識到,她指的是我單獨去陸母的辦公室。
「打算把阿姨搬出來逼陸望洲娶你,是不是?」她冷笑,「沈初予,照照鏡子,你哪裡配得上陸望洲?他對我的愛從來就沒有變過!」
小時候,我以為好好讀書就能遠離傻 X 的世界。
現在發現,遠離不了的。
人生就是一個不斷和傻 X 做鬥爭的過程,隻要你活著,就永無止境。
我直視著倪音音的眼睛,微笑著說了句髒話。
倪音音愣住了,隨後尖叫起來:
「沈初予,你這種素質都能當老師……」
「倪小姐,您這種素質都能當人民藝術家,我這不算什麼。」我推了推金絲框的眼鏡,笑得很斯文。
我可惜地看了看那碗被潑到地上的米線,打算重新去買兩個小籠包。
倪音音卻突然抓住我,做了長長美甲的手指,幾乎要掐進我的皮膚。
「你到底對望洲說什麼了?」她咬牙切齒,「為什麼他突然說,以後不再和我聯系了?」
我真的很想甩開倪音音的手,再對著她的臉來一下。
兔子急了也想咬人,人民教師被冤枉了也想打人。
但倪音音抓得太緊了,我的低血糖症狀越來越嚴重,掙了兩下後不但沒掙開,還覺得頭更暈了。
就在我快要虛脫時,一隻手從我後方伸來,掰開了倪音音的手。
倪音音剛要發作,卻在看清來人時,猛地愣住了。
「望洲……」
倪音音驟然松開了我,我卻驟然向後倒去。
我落進一個溫暖而又寬闊的懷抱裡,大吉嶺茶的香水氣息包裹了我。
耳旁是倪音音的尖叫聲:「我沒對她做什麼,望洲你……」
昏迷前的最後一瞬,我的心裡隻有一個念頭:
好想吃雞湯米線和灌湯小籠包啊。
08.
我是在小籠包的香氣中醒來的。
睜開眼,床頭竟然真的放著一份打包的灌湯小籠包,我直接用手拿起了一個塞進嘴裡,燙得直吸氣。
一口鮮美的湯下肚,我才注意到床邊坐著個人。
是陸望洲。
他今天穿了件白襯衫,桃花眼的豔色被壓下去,依稀有點像高中那個飛揚跋扈卻莫名帶著清澈感的少年。
但我隻覺得疲憊。
「東西我都還你了。」我說,「還來找我幹什麼?」
陸望洲沉默片刻。
「因為你,我和我母親之間的關系出現了嚴重的裂痕。
「婚約取消的事情被媒體知道了,陸家現在處於嚴重的公關危機之中。」往常,但凡是與陸望洲有關的難題,我都會一個個處理好。
保全他的利益,實現他的訴求,所有的心酸、委屈、疲憊,全都由我默默忍下,絕對沒有一句抱怨。
但現在……
我挑了挑眉,很有禮貌地問:「所以呢,關我什麼事?」
也許是第一次聽到我這麼說話,陸望洲愣住了。
「這些已經不在我的工作範疇內了。」
我披上衣服,起身離開。
陸望洲眸子裡仿佛跳動著火星,他是養尊處優的大少爺,習慣了別人都看他的臉色,從小到大,沒人敢這麼對他。
我想,他不會再來我這裡討沒趣了。
然而,就在我走出病房時,身後傳來悶悶的一聲響。
「初予。」
陸望洲這輩ẗŭ̀ₒ子沒有服過軟。
此刻,室內安靜的空氣漫長又壓抑。
良久,在我即將拉開門走出去的時刻,陸望洲終於開了口。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失控的意味:
「那些都是借口。「我承認,是我想見你。
「我想你了。」
我回過頭去,看著陸望洲,他眼眶發紅,就這麼定定地看著我。
然而,就在我們對視的第二秒。
病房的門被毫不客氣地推開,倪音音大步流星地走到陸望洲面前:
「望洲,你不會以為這個女人愛過你吧?」
倪音音一隻手指著我,另一隻手將一厚摞照片摔到陸望洲面前。
「這些年來,你以為她要錢幹什麼?她是在拿你的錢,養外面的野男人!」
照片摔在地上,散開,每一張幾乎都是相同的內容。
一個穿著病號服的年輕男人躺在床上,插著鼻管,而我握著他的手,眼裡全是濃濃的眷戀與不舍。
陸望洲的目光掃過那些照片,一張,再一張。
片刻後,他抬起眼睛望向我。
眸中的淚意完全消失了,那目光變得黑沉又可怕。
我看清了他眸中跳動的火星。
那是漸漸燃燒起的恨意。
09.
我不知道陸望洲有什麼可恨我的。
他明明沒有愛過我,我在陸家的三年,我們最親密的動作,也不過是在人前裝模作樣地挽挽手。
但陸望洲就像是瘋了。
周五晚上,我正準備出門夜跑,這是我幾年來雷打不動的習慣。
然而門一開,我立刻發現,門外蜷縮著一個黑色的身影,以及酒精濃濃的氣味。
想關門已經來不及了,陸望洲一見我開門,立刻撐住門框,衝了進來。
門被他反手帶上,他看著我,眸光像是黑洞,要把我整個人吞噬進去。
我伸手去摸手機:「陸望洲,你這樣我是可以報警的……」
下一秒,陸望洲猛地欺身而上,他鉗住我的手腕,將我推到了牆上。
手機脫手飛出,砸在地上,重重的一聲響。
下一秒,陸望洲已經吻了上來。
那是一個絕望的吻,陸望洲任憑我將他的嘴唇咬出了血,也絲毫不松手,我們就像兩個溺於深水的人,掠奪著對方肺裡的氧氣,最終的結果隻有一起沉淪。
上衣傳來刺啦的一聲響,陸望洲撕開了我的衣服。
他的喘息聲在寂靜的室內一聲聲地響起,粗重、急促,帶著被酒精浸透後失去理智的原始欲望。
我沒有力氣繼續掙扎了,於是閉上了眼睛。
有眼淚從眼皮的縫隙中滑出,陸望洲的唇貼緊我的面頰,貼到了冰涼的湿意。
就像是突然被刺痛到了一樣,陸望洲原本已經完全失焦的眼神突然恢復了清明,他盯著我,在我的眼睛中看到了倒映出的那個瘋狂的他自己。
望著我被撕開的衣服愣了兩秒後,陸望洲脫下西裝外套,包裹住我。
「對不起。」
他脫力地用額頭抵住我的肩膀,溫熱的液體掉下來,滲透進我胸前的布料。
我反應了很久,才意識到,陸望洲哭了。
「你不會原諒我了,對嗎?」
他低低地說。
「對不起,初予……」
他倒下去,躺在我的床上,反復地喃喃這幾個字。
我深深地嘆口氣,甚至懶得探究陸望洲到底在為什麼事向我道歉,他對不起我的地方太多,難以一樁樁、一件件地算清。
更何況陸家太子爺,就算有對不起別人的地方,別人又哪裡敢深究。
就像此刻,即便很想直接報警把這位送進局子,但在思前想後考慮了眾多因素之後,我不得不把陸望洲在床上放平,幫他蓋好被子,並出門給他母親打電話。
然而,就在我給陸望洲蓋好被子,打算起身離開時。
已經意識不清的他突然伸出手,抓住了我的手腕。
「初予,對不起。」
他執著地說。
「都過去了。」我敷衍,想要把手抽出來。
「對不起……」他低聲喃喃,「我明明那麼愛你,卻一直在傷害你。」
像是有一道炸雷在我頭頂響起。
我震驚地望向陸望洲,他卻已經閉上了眼睛,像是徹底失去了意識。
隻有那隻手,仍然牢牢地抓著我。
「陸望洲。」我試探性地開口,「我是誰?」
他睜開眼睛,定定地看著我。
「沈初予。」他輕聲重復,「我愛你。」
10.【陸望洲】
陸望洲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沈初予的樣子。
清瘦、沉默、倔強,面孔清秀,透著一股營養不良的素白。
那時候陸望洲正和校花倪音音的緋聞傳得滿校風雨,沈初予對他而言,不過是所有女生中一個很特別的存在罷了。
至於特別在Ťũ̂ⁿ哪裡,陸望洲也不知道。
她每天中午在食堂打一份飯,配一份免費的湯。
而陸望洲和他的朋友們從未踏足過學校食堂,不是叫家裡的廚師做好送來,就是去外面吃日料或法餐。
她每天在自習教室裡學到晚上十二點,明明已經考年級第一了,卻仍然那麼努力。
而陸望洲他們每次考試前都作法祈求上蒼開恩,隻要能低分飄過及格線應付好家裡的老爹老媽,就算萬事大吉。
總而言之,沈初予和陸望洲見過的所有人都不一樣。
富二代往往有無法對外人訴說的心理隱疾,他們知道無論怎樣努力也無法超越父母後,很容易徹底擺爛,變成一攤潰爛的泥。
陸望洲自己也知道這一點。
而沈初予,她是這攤爛泥中長出來的竹子。
陸望洲下意識地想要了解她。
他試著跟沈初予搭訕,要知道,學校中的任何一個女生都會因陸家太子爺的搭訕而受寵若驚、面紅心跳。
然而當陸望洲試著向沈初予搭訕時,沈初予後退一步,皺起了好看的眉頭。
「你有事嗎?」她充滿戒備地說,「沒事我先走了。」
搭訕就這麼輕而易舉地失敗了。
後來,陸望洲自暴自棄地問沈初予,寫一次作業一百塊,幹不幹。
沒想到她竟然點頭同意了。
陸望洲本來以為,賺了錢後的沈初予至少中午能吃點好的。
沒想到她還是米飯配免費湯,也不知道他給她的那些錢,她都花到哪裡去了。
陸望洲身為一個不學無術的公子哥,上課時從來不好好聽講,隻是每次,他聽到老師念「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時,眼前都會下意識地浮ƭŭ̀ₒ現出沈初予。
沈初予,應該就是那種,一定會做大事的人吧。
所以,當隔著許多年的時光,沈初予收了自己母親的錢,低眉順眼地出現在自己面前時,陸望洲聽到自己心裡的某個地方,默默地崩碎了一角。
他幾乎克制不住地想要虐待她,每天掛在嘴邊的話就是——
「沈初予,你不要尊嚴的嗎?」
然而沈初予的回應永遠是淡淡的。
她幫他撫平衣角的皺褶,備好宿醉後的解酒藥,煮好熬夜時可以補身體的粥,然後笑著說:
「為了錢,我當然可以不要。」
她剛來的時候,陸望洲剛和倪音音分手,鬧得天崩地裂,甚至得了抑鬱症。
沒有人在乎他的病,人人都覺得,陸少金尊玉貴,如果還能得抑鬱症的話,普天下的人簡直都可以別活了。
然而他還是會睡不著覺,會突然歇斯底裡地摔東西,有時候甚至會出現短暫的失憶。
最痛苦的日子,全是沈初予陪著他過來的。
睡不著的時候,她一宿一宿地陪在他身邊。
他摔東西的時候,她幫他把滿地的碎瓷片收拾好,手被劃傷了,血滴在瓷磚地板上。
他記不清楚事情的時候,她握著他的手,對上他倉皇的眼神,對他說:「望洲,別害怕。」
很少有人能想象一個抑鬱症患者的家屬有多辛苦。
而沈初予,就這麼一路默默地忍了過來。
陸望洲不知道她到底為什麼肯付出這麼多。
圖錢麼?應該是的。
但有沒有可能……
她對自己,多少也是有一點真心的。
出現這個念頭時,陸望洲被自己嚇到了。
他在那一刻意識到,他那麼希望沈初予愛自己,原因無非是……
自己愛上了她。
……
這是不可能的。
沈初予根本不愛自己,她在自己身邊,不過是收了錢。
自己怎麼可能愛上她?
他一遍一遍地斷然否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