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離,你怎麼了?」南晃關切地看著我。
「臣妾沒事,有些孕吐罷了。」我好不容易緩過來,便拿這個做借口,告了個罪,提前一步回去了。
出了宴會大廳,冷風一吹,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娘娘。」貼身宮女急忙把披風給我披上。
「我沒事。」緊了緊肩上的披風,我轉頭看著長廊外的梅花,「今年的梅花,開得真好。」
我裝作賞梅的樣子,遲遲不走。
直到暗香浮動,一個人折梅而出。
死士的打扮,雪白的面具,烏黑長發披在身後,如同夕陽下的鴉羽,一切宛如初見。
我痴痴回望著他,雖不知南晃為什麼留下他的性命,但他能活著,比什麼都好,哪怕從今天開始,我與他之間……隻能見面不相識。
「……走吧。」我依依不舍的轉過身,朝寢宮走去。
身後,突然傳來一聲:「等等。」
叫我的是個女人。
我一回頭,見長廊盡頭,李夫人率著一群人朝我走來。
待走近後,她使了個眼色,身旁大宮女就捧著個盒子給我,我往裡面掃了一眼,是一枚小孩子戴的金項圈。
有些意外的挑挑眉,她有這麼大度,特地來恭喜我懷孕?
「這滿後宮的女人,還是你爭氣。」李夫人笑道,目光朝我肚皮上一掃,「你這些日子就別往外跑了,在宮裡好生養胎,等生下來,抱過來給我。」
Advertisement
十四
這些日子來,南晃對我太好了,好到讓我差點忘記自己的身份。
我對他而言,究竟是什麼呢?
當然不是與他白頭偕老的妻子。
而是一個出身名門,家教良好,年輕又美麗的生育工具,我存在的意義,就隻是給他生下一個孩子,一個嫡出的皇長子。
夜裡,一個醉醺醺的身體躺在我身邊。
我枕著手臂,頭也不回的問:「皇上,你打算什麼時候殺了我?」
南晃輕笑一聲:「阿離,你在說夢話呢?」
我翻了個身,透過黑暗看著他,宮女聽見動靜,想要過來點燭,但我叫她出去了,黑漆漆的剛好,我不用看見他這張臉,這張與我心愛之人一模一樣的臉。
「李夫人說了。」我喃喃道,「孩子一出生,就抱過去給她養。」
南晃沉默半晌,才輕輕道:「不會的Ṱū́²。」
「何必再騙臣妾呢?」我自嘲一笑,想著自己或許也沒幾天活頭了,索性與他一次性說個明白,「陛下,自臣妾進宮以來,就一心想為你做些什麼,最開始,想要扭轉宮裡的風氣,為你省點銀子下來,做些為國為民的事,也讓史官能記你幾筆好話。」
「這些,朕都看在眼裡。」
「是,跟李夫人一起看臣妾的笑話。」我笑,「不過臣妾也不怪你,臣妾知道,這些主意多半是她出的,你不過是不忍逆了她的意。」
這就好像我自己,先前南晃要我做什麼,我都順著他的意,不是因為我樂意,隻不過是不忍看見他失望,僅此而已。
「真不怪朕了?」南晃沉默半晌,問,「還是在恨著朕?」
「恨?被人這樣糟踐,被人這樣辜負,臣妾怎麼可能不恨? 」我嘆了口氣,「不過,現在臣妾不恨了。」
「為什麼?」
因為你將他送到了我面前。
我這荒唐,可笑,死水般的一生,才終於倒映出一池春色。
哪怕這個春天短暫無比,哪怕鏡花水月終成空,我也依舊無怨無悔。
「陛下,臣妾隻希望,你能看在臣妾這麼多年來,一心一意為你做事的份上,能夠答應臣妾一件事。」我撫了撫肚子,「這個孩子出生後,給他取個名……取個小名,叫不悔。」
我猜,他不會拒絕我的請求。
巨闕還活著,說明他根本不在乎我喜歡誰,跟誰走,那天之所以親自將我抓回來,多半也不是為了我,是為了我的肚皮,他需要這個肚皮為他誕下一個身份尊貴,名正言順的嫡長子。
李夫人讓我將這個孩子交到她手裡,什麼情況下,身為親生母親,皇後的我,不能親自撫養孩子?是我已經死了。她有恃無恐,當著我面這麼說,看來她八成已經跟南晃通過氣,得了他的首肯。
我為他們貢獻了我的肚皮,我的一生,我無力反抗,隻求一個名字,透過這個名字,在這個孩子身上,在孩子生父的心裡,留下一抹痕跡。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我懷疑他是不是已經睡著了,輕輕問:「皇上?」
黑暗中,我看不見他的神色,隻聽見一個冷冷的聲音響起,道:「朕不同意。」
十五
悲傷湧上心頭,就連這麼一個微不足道的請求,也不肯答應我嗎?
好在我已經習慣了失望,隻不過這一次,我不願意強顏歡笑,仿佛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我迅速轉過身,將背對著他。
一雙手卻從背後伸出,將我抱在懷中。
這個過於親昵的擁抱,讓我渾身僵硬,我硬邦邦道:「皇上,請松手。」
南晃在我耳邊呢喃著:「一個名字哪裡夠,朕還要你為朕生許多皇子,公主……不過,最好別生雙胞胎。」
……他什麼意思?
「阿離。」他喃喃道,「躺過來,朕給你說個故事吧……」
一對雙胞胎,生在帝王家,抓阄那天,桌子上放了兩個紙團,其中一個抓了王字,另外一個抓了奴字。
燒紅的烙鐵,印在嬰兒背上。
「身背奴字,他大了以後,才不會生出非分之想,這輩子隻能做個死士,為王生,替王死。」
我猜他是在說他自己跟巨闕的往事,心驚於巨闕竟有皇家血統之餘,一言不發,安靜聽著。
「這雙胞胎中的弟弟,從小就是個奴隸,沒有自己的思想,甚至沒有自己的喜好,就像一把人形的劍,沒有作為人的喜怒哀樂。」南晃道,「後來有一天,他與王子一起,去了宰相家……」
說到這裡,他停頓了一下,下一秒,他抱緊我,輕輕笑了起來。
「那天,是我先發現了你。」他說,「是我引著他過去,才堪堪救下你的。」
我感覺到一絲不對:「……你說什麼?」
「他隻是被你輕輕一刺,我呢?」南晃冷冷道,「回宮之後,皇帝大發雷霆,要重重罰他,他母親不忍他受苦,就讓我代替他,冰天雪地跪在御書房前,被宮人一鞭子一鞭子抽,那些傷痕,現在仍舊留在我背上。」
聽到這,我不禁感到一陣荒謬,心裡開始懷疑他究竟在說一個秘密,還是一個自己編的故事。
「我險些死在那個冬天,等我醒過來,聽見他興高採烈跟我說,皇帝已經賜婚了。」他淡淡道,「宰相特地登門造訪,道從今以後,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一定會支持他登基為帝……」
「皇上。」我忍不住打斷他,「你在說故事,還是在說你自己?」
「我?你當真知道我是誰嗎?」他柔聲道。
我慢慢轉過頭,盯著他:「……你到底是誰?」
「這重要嗎?」眼前的「南晃」用極溫柔的聲音對我說,「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等他們同歸於盡,你就隻能看著我了。」
李夫人的寢宮,如今已化作一片火海。
尖叫聲,呼救聲,跑步聲,燒焦木頭的斷落聲,到處亂成一片。
始作俑者反手關上房門,將自己,將李夫人關在了房間內。
煙塵滾滾,火勢越來越大,李夫人再也沒法維持平日的高高在上,滿臉惶恐道:「我是皇上的乳母,我是天下最尊貴的女人,你不能殺我,皇上不會放過你的!不僅你要死,你的九族也要被株連!」
煙塵後,一個身影若隱若現,黑色的獵服,白色的面具。
李夫人看清楚了對方身上的裝扮,眼中先是不敢相信,之後恍然大悟,一下子認出了來人身份:「……是你!」
洶湧的火海中,一柄利刃破海而出!
十六
匆匆忙忙的腳步聲由遠至近。
「皇上!棲鳳宮走水了!」
棲鳳,李夫人的居處。
往日隻要棲鳳宮那邊打個招呼,無論他手裡有多重要的事,都會立刻丟下,徑自去找李夫人。
但現在出了這麼大的事,他眉頭都不動一下。
「皇上!夫人生死未卜啊,皇上!」外面聲嘶力竭,他卻一聲回應都不肯給,反倒是我輕輕咳嗽了幾聲,他就起身走到桌子旁,點亮了蠟燭,然後給我倒了一杯熱水來。
我不敢喝他遞來的水,我用一種極陌生的眼神看著他,我分不出來,眼前的人,究竟是巨闕,還是南晃,究竟是他故事裡的王,還是奴。
「他真的很愛你。」他手裡拿著杯子,站在床邊,對我嘆了口氣,「李夫人在宴會上提了一嘴,朕還沒同意,他就害怕的連夜出手,生怕她活過了今晚,就是你的死期。」
我不僅看不明白他是誰,甚至看不明白他對李夫人的感情,從前她手指甲斷了一根,他都緊張的不行,現在她就快死了,他卻無動於衷……不,他看起來甚至有些高興。
「你覺得我為什麼能以這個身份,站在這裡?」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笑著為我解惑,「因為李夫人偽造了一封聖旨。」
我的心咚咚直跳。
「她別的不會,但有一個長處,能夠模仿任何人的字跡。」他笑,「他稱帝,她依舊是個乳母,但若是將我們的身份對調,換我稱帝,她手裡就捏著我最大的秘密,我必須對她言聽計從,你說說,她幫他,還是幫我?」
「……所以,你才是那個奴隸?」我死死盯著他,「你跟李夫人偽造了一封假聖旨,逼他跟你交換了身份?」
「我們本來就是雙生子,他有的,我也該有,我嘗過的喜怒哀樂,他也應該嘗一嘗,不是嗎?」眼前的「南晃」暢快的笑了,「況且到了現在,又有誰能揭穿我的身份?李夫人要死了,他也要死了,這個秘密,注定隨著這場大火,埋葬於地下。」
棲鳳宮。
李夫人趴在地上,死不瞑目,眼睛裡倒映著一把滴血的劍。
巨闕一隻手提劍,另外一隻手掩在唇前,低低咳嗽。
人已經殺了,此地不宜久留,他轉身往外走,煙塵滾滾,視線模糊,以至於轉角處,不小心撞到了梳妝臺,妝奁盒落了地,裡面的金簪,步搖,耳墜,方勝,統統灑了出來,才發現墊首飾的軟布下面,居然有個夾層,裡頭是暗黃色的一頁紙。
巨闕掃了它一眼,便抬腳跨了過去,身後,一簇火焰掉落在夾層上,不一會,黃紙就燒了起來,上頭的字,一個一個化為烏有。
他從側門走出去,卻發現門外早有埋伏。
皇帝身邊的死士,有一個算一個,居然都在這裡。
一旦出門,便插翅難飛。
十七
「朕的死士,今夜全部守在棲鳳宮外。」南晃對我說,「Ṫų⁹朕對他們下了一道命令,緊鎖宮門,一個人也不許放出來,務必要讓裡面的人,裡面的東西,燒個精光。」
我死死盯著他。
他這是要永絕後患,把可能存在的證據,可能存在的證人,一把火全部燒光。
「從明天開始,再也沒有什麼東西,什麼人,能夠威脅朕。」他溫柔看著我,「阿離,你也一樣,忘掉從前的事,陪朕一起吧。」
他伸手將我拉進他懷裡。
靠著他的胸膛,我心想,真就這樣了?
把過去的一切都燒光,無論是好的還是壞的,無論是李夫人還是巨闕,然後從明天開始,跟他做一對恩愛夫妻?
我隻有這個選擇了嗎?
「……不。」我低聲回應道。
南晃楞了一下,他慢慢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胸口。
一根簪子狠狠插進他的胸膛,鮮血朝四周暈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