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我回京有小半年了。
這半年來,我安分老實,在與風淮成婚之後,更是徹底成了一個富貴闲人,皇上對此很是滿意,偶爾還會賞我些東西。
可今日忽傳匈奴來犯,皇帝派去替我的王將軍被打得節節敗退,不得已割城四座,換來一時安寧。
我聽到這旨意,提了壺酒,躍上屋頂。
沒多久身後就傳來了腳步聲,我不等他開口便先說道:「你放心,這酒我就是聞聞,不會喝的,且不說這身孕,就說我答應過你戒酒,便不會食言。」
我現在腦子一會兒亂一會兒空,疼得很,什麼都理不出個頭兒,隻能想到什麼說什麼。
「新婚之夜,你想殺我,若是成了,Ṭṻ₄你的後手是什麼?你當時說,殺我是下策,但下策不是絕路,你殺了我以後打算怎麼解釋?」
又或許不需要解釋。
隻要他能……提前行動。
我頓了頓,抬手在太陽穴處輕按:「公主府多暗衛,你平時總繁忙,近來你是有意暴露在我面前,讓我知道的吧?你在朝堂布下眾多耳目暗線,關系網遍布京城,加上這些時日,府內來人眾多……你是不是打算收網了?」
「是。」風淮平靜道,「皇帝無能,我欲取而代之。」
「取而代之……」
「你不是早就猜到了嗎?」
我笑笑:「真羨慕你啊,事成之後,你是不是就要恢復男兒身份了?該不會是因為這樣,你才覺得,這個孩子可以留下吧?」
風淮聞言,有些遲疑,語氣輕緩得近乎小心:「南星,這話是什麼意思?」
Advertisement
我扭頭,認認真真看他,看不夠似的。
「當一個男子以女兒身份綢繆行事,待事成之後,恢復男兒身,坊間或許會有流言,但在明面上,人們仍會贊他頌他,說盡他的苦楚和不易。但當一個女子假扮男裝行事後被揭發,你可知會有多少風言風語?」
滿朝文武,天下百姓,他們能接受一個身陷困境、不得不假扮女裝的九皇子,卻未必接受得了一個女扮男裝隻為承襲爵位的小侯爺。
「當年爹爹一時糊塗,怕平遠侯府真斷在我這一代,將我報作男兒瞞上,這不隻是欺君之罪,亦是不忠不義之舉。」我聲音低啞,「所以啊,即便你恢復了九皇子的身份,我也隻能永遠當這個小侯爺。而等你繼位,與我的這一樁婚事,便是你最大的汙點。」
說完,我長出一口氣,這番話我放在肚子裡放了很久,現下終於舒暢一些。我抬頭望向風淮,風淮模樣怔怔,似乎從沒往這方面想過。
是啊,他怎麼能想到這些呢?
大概是因為他對孩子的態度,這些時日,我滿懷希望,為我們的未來做過許多推演,可沒一個推演結果是好的,我幾乎要絕望了。
便如此時我望向他:「風淮,我們……」
「你不是我的汙點。」風淮打斷我,目光定定。
他說:「會有別的辦法。」
我一愣:「什麼?」
風淮在我身側坐下:「南星,會有別的辦法,我們把這個孩子留下了,然後好好在一起吧。」
「你說……」
「我喜歡你。」
夜風輕微,他轉向我,我在他的眼裡看見呆若木雞的自己。
「我第一次……喜歡一個人,我不知道該怎麼對人好,不會表達,甚至也許都沒能讓你感覺到。是我不好。」他說,「可我會慢慢學的,往後,我們好好在一起,好嗎?」
月下,風淮面色嚴肅,比起訴說心意,更像是在述職。
我一邊觸動,一邊好笑,怎麼會有人用這樣的表情說這些話?
「你喜歡我,我們就要在一起嗎?萬一我不喜歡你呢?」
風淮抿了抿唇,肉眼可見地無措:「我不是這個意……」
「好了,我知道,逗你的。」我心裡又軟又暖,卻仍有放不下的擔憂,「我考慮考慮。」
「好。」
興許是常年積攢Ṭū́ₕ下來的習慣,我總喜歡未雨綢繆,哪怕平穩順遂也偶有憂心。但現在,看著身邊的人,我忽然覺得,有什麼好擔憂的?
隻要他在我身邊,哪怕明日開門便要奔赴刀山火海,我也不是不能去闖一闖。
我偷偷笑笑,扭頭就看見院內書房門前掛著的兔子燈。
燈色暖黃,風淮好像每晚都會將它點亮。
我對著兔子燈一努嘴:「你還真喜歡它啊。」
風淮神色淡淡,像在說別人的故事:「宮內多能人巧匠,皇子公主幼時總有許多玩具,可我長了這麼多年,除了兄弟姐妹們嫌棄不要的之外,我唯一得到的玩具,就是四歲時母妃為我扎的兔子燈。」
我一愣,還沒來得及反應,就看見他將我身側的酒壺撈了過去。
「在那之後不久,母妃便離世了,或許是被人害的,又或許……是這深宮難捱,她終於受不住了。我不知道,但所有人都說是我克死的她。」
這是我第一次聽見他說起過往,我心底一酸:「抱歉。」
「和你無關,倒是我……還要謝謝你。」
我不說話,隻是看他。
他安安靜靜地喝酒,許久才再開口:「母妃留下的燈沒過幾天就被人弄壞了,他們將壞了的燈扔進水裡,我呆怔很久,等人都走了才跳下去撿,可我不諳水性,險些溺死在湖裡……好巧不巧,那日還是宮中的花燈夜宴。當夜,我想著白日差點兒死去,想著自己自此以後便真可算再無親人,抱著被水浸破的兔子燈哭了一夜。」
風淮說著,又飲一口。
我聽得皺眉,難怪他怕水,難怪那一次他失足跌落湖裡,會那樣驚恐不安,難怪上岸之後,他會用那般眼神去看水中沉浮的兔子燈。
「小花園裡,處處有人玩樂,他們的提燈精美漂亮,唯我孤身一人,蜷在假山後邊。」他勾唇,笑意卻未達眼底,「長夜漫漫,始終無人來給我一盞燈。」
我的心像是被什麼戳了一下,不知從哪兒來了一股衝動,我躍下屋檐,幾個起落間將風淮掛在門口的兔子燈摘了下來,接著足尖一點,回到他的身邊。
「過往如逝水。」我手指提燈,半蹲在他面前,「現在我們風淮有燈了,要多少有多少,要什麼樣的給什麼樣的,若是覺得不夠,我便把全城賣花燈的鋪子都買下來送你,好不好?」
這一刻,我忽然理解了一些史書上的昏君。
天翻地覆又如何?我的心上人都蹙眉了。
「你這是答應我了?」
他像是在眼睛裡養了一片湖,清澈得要命。
我心裡暗叫糟糕,這誰抵得住啊?嘴上卻逞強:「都說了讓我再考慮幾天的!」
風淮垂眸,接過提燈,再抬眼時笑顏明亮,亮過滿城燈火,灼得我眼睛都疼。
「好。」
清風吹起他鬢邊發絲,拂過他眉眼彎彎。
月下燈前,他對我輕輕笑:「我有燈了。」
19.
風淮計劃這一天已經很久了,他心思謹慎、籌謀周密,等皇帝反應過來,朝堂裡、江湖上,風淮安插進去的勢力已經拔不掉了。借漠北大亂、民心不穩,風淮以女子身份自請奔赴前線,從受人輕視到屢立奇功,三月過去,他的心思終於慢慢浮出水面。
公主府裡,我因產期將近,身子顯懷,已是久不見人。而今聖上口諭宣我入宮,卻在門口被風淮的人攔下,我知道,這對父子是要徹底撕破臉了。
近日天涼,我懷了這個孩子之後怕冷得厲害,公主府裡處處是炭火盆子,風淮在臨走之前便將一切安排得妥妥當當,生怕我不適。
這一夜,我睡得正好,忽然被一陣濃煙嗆醒。
火光四起。
還不等我反應過來,就有一個黑影舉著被浸湿的棉被撲向我,我捂著口鼻,借火光看清來人是風淮的小暗衛。
「府中有人縱火,侯爺跟我走!」
他說完便將我攙起,然而我們避開了火災沒避過偷襲,剛逃到門口便遇了埋伏。風淮留下的暗衛皆非等闲,但也抵不過來人眾多,我心下一沉,身後是熊熊火光,眼前是兵刃相接,不多時,我便聞見了身邊護著我的小暗衛身上的血腥氣。
大抵是今夜有些刺激,我腹部忽然發疼。
「侯爺當心!」
我咬牙踢翻一個黑衣人,奪過他手中長劍,旋身躲過一擊,眼也不眨劃過來人脖頸。
我們殺出了一個包圍圈,我看見不遠處有一駕馬車,他推我一把,又拉過來另外兩個暗衛護住我:「侯爺上車!」
小暗衛話音剛落,我就被護衛們架上馬車。
我疼得腦子都麻了,還是忍不住感嘆:風淮的人,動作可真快啊。
20.
我捂著肚子挺了許久,一直等到了別院才終於松一口氣喊出聲來。
院內早有大夫等候,而我拽住大夫手腕,咬牙切齒憋出八個字:「穩婆在嗎?我要生了。」
說完這句話,我便再忍不住,眼前一黑就暈過去。
再往後,便像是一場夢。
一場刀尖上翻滾的噩夢。
穩婆不住叫我「用力」,迷蒙間好像夾雜著幾聲「主子您不能進來」,我努力睜眼,恍惚中像是看見了風淮。他把手遞給我,告訴我疼了就咬他。
我毫不客氣咬了上去。
疼死老子了!
也不曉得過去多久,我聽見孩子的哭聲,可我腦子一片模糊,一時間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地、在做什麼,隻看見眼前被我咬得鮮血淋漓的細白手腕。
我一陣心疼,小心地在牙印處舔了舔,又吹了一下,對上風淮怔忪的神情,我努力笑笑:「對不起哦,呼呼就不痛了。」
說完,我便失去意識,陷入一片黑暗。
21.
我好像睡得太久,以至於錯過了一些很重要的東西。
等再醒來,我人在深宮,而先前宮中那位,已不在他的位置上了。
但很奇怪,風淮逼宮篡位,再來找我時,依然穿著女裝。
當我問起,風淮隻是神色輕柔地摸摸我的頭:「我都說了,有辦法的。」
恢復男子身份,既方便拉攏人心,又能叫自己名正言順。可他沒有,他選了更難的一條路——以女子之身稱帝。
如今,朝堂裡、民眾間,議論紛紛,而風淮隻能以雷霆手段鎮壓下去。
正因如此,近日藩王異動,原本就要花十分力才能做好的事情,他透支自己,用上了二十分,才勉強穩住局面。
在聽見這個消息的時候,我的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抓住了,緊得厲害。
我一邊覺得不可置信,一邊又忍不住紅了眼睛:「你,你想什麼呢……」
風淮像是一個認真完成功課、要拿去給先生檢查的孩子,面上幾分驕傲,幾分緊張,餘下全是真摯。
「我說過的,你不會是我的汙點,如今我們依然是名正言順的夫妻,你不會連累你爹爹和姐姐被人唾棄,我想做的事情都完成了,孩子也好好的。」他說著,抿了抿唇,「南星,我很喜歡你,我們現在可以在一起了嗎?」
我動容地握住他的手:「我……」
然而這時,外邊有人通傳,說城陽縣主求見。
我一愣,月瑤?
月瑤來這兒做什麼?
我與風淮對視一眼,在彼此的臉上看見了莫名的意味。
最後還是風淮拍拍我的手,繞過兩重屏風,傳了月瑤進來。
因有遮擋,月瑤看不見我,我也看不清她,隻能看見一個瘦弱的身影緩步進來。ƭŭ̀ⁱ我頓了頓,偷偷下床,悄聲走到了屏風後邊,在縫隙中偷偷望去。
眼前的小丫頭臉色憔悴,少了從前的意氣與嬌俏,竟是一夜間長大了似的,顯得沉穩起來。如今對上風淮,她甚至有了幾分不卑不亢的風骨。
她與風淮對視許久,才啞聲開口:「若你登基,成為女帝,可會有三千面首?」她說著,哽了一下,「可會善待南星哥哥?」
我聞言有些晃神……她來這兒,就是為了這個?
風淮神色堅定:「我此生隻會有牧南星一人。」
外邊落了小雨,背著雨幕天青,月瑤微微抬頭,像枚清透的玉片,又脆又薄,似乎下一刻就會碎去。
她緩緩開口,語氣裡若有若無,帶些懷念:「南星哥哥生來便是遨遊天際的鷹,你……你不要將他囚於深宮,他會不自在。」
「好。」
得到承諾後,月瑤淺淺笑了,單薄的身影不自覺輕晃兩下。
「我今個兒來,是代母親和父親向您表個態。」
她失魂落魄地看了風淮很久,忽然跪下,行一大禮。
「臣,城陽縣主凌月瑤,恭賀新皇,君臨天下。」
22.
那個從前連一塊糖都不肯讓、遇見不順心的事情隻會大吵大鬧的小姑娘,仿佛一夜之間長大了,這樣突然的變化,叫我看得心裡一酸。
待月瑤走後,風淮繞過屏風,也不說話,隻是握住我的手。
他垂下頭,面無表情:「小侯爺的風流債可真不少。」
我:「?」
我原本復雜難過的心情被風淮這醋兮兮的一句話瞬間打斷。
「不是,這也能賴……唔!」
我話音未落,便被他攬住了腰,該說不說,他今日像是被月瑤刺激到了,好好的親吻,硬生生帶了些狠辣的味道,叫我有些吃不消。
可以了吧?
窒息了……
還沒親完?
我趴在風淮的懷裡,暈暈乎乎想著,他是不是在借題發揮啊?
我捶了他肩膀一下,風淮反應極快,一把握住我的手,好不容易讓我緩了口氣,卻也就在這換氣的時間,他抱起我回到榻上。
屋外風輕雨薄,我瞥到還未關上的門,滿臉驚恐推開他。
「這青天白日的,你,你不要亂來啊!」
風淮像是被我氣笑了,他稍稍退遠,在我腳踝處捏了一把,聲音低低。
「隻是看你沒穿鞋,擔心你著涼,想什麼呢?」
方才一通胡鬧,此時的風淮發絲凌亂,眼角飛紅,他坐在榻上歪頭看我,唇邊那一抹似有若無的笑真是好看死了。
美人在側,真的很難坐懷不亂。
我泄憤一般掐住他的臉,幽幽道:「想一些你故意叫我誤會的事。」
風淮眉眼彎彎拿下我的手:「好,是我不對,但你的身子尚未恢復,還需休養,待夫君養好了……我一定好好伺候。」
「而現在,夫君是不是可以回答我了?」風淮將我的手放在他的心口處,眸中流轉著星河,「你願意和我在一起嗎?」
他,他這不是明知故問嗎?
我咬牙,飛撲向他。
「願意,願意,願意!」我把臉埋在他的肩頸,「你明明知道的,我早就喜歡上你了!」
或許,早在我們初見那夜,燈芯爆出雙花,而我抬頭,看見他一張被情香逼得微紅的臉時,第一反應不是可以趁機取他性命,而是在想他真好看,一切便已是注定了。
雖然當初我們都沒意識到,但其實上天早有預示——若見燈芯綻雙花,便是好事將近。
古人誠不欺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