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記錯,今天剛好是她毒藥發作的又一個周期,她有沒有服下新的藥?
(八)
大風烈烈,白雪紛飛,天地之間,一片肅殺。
哀婉的曲子在空中飄蕩著,像在訴說一個情深不悔的故事。
宋臨閣帶著侍衛隊趕來時,那曲《拂香》已經奏到尾聲。
風雪中那道背影,伶仃而單薄,散下的長發還像兩年前一樣漆黑如墨,透著主人家遺立於世的孤傲。
宋臨閣的聲音在發顫:「我,我該叫你荀容,還是……夷香?」
「她」到底還是沒能對他下狠手,隻將他打暈而已,他醒來後,跟趕來的侍衛隊將王府翻了個底朝天,卻還是沒能找到皇後以及四王爺的蹤影,隻怕找到也已經來不及了。
他們就像人間蒸發了一般,徹底消失在了這個世上,他們的下落隻有一手操縱這場局的荀容知道——
哦不,確切地說,是扮成荀容的夷香知道!
「我查過你的卷宗,你來自沅水一帶,是白巫族的後代,白巫族最擅長一些稀奇古怪的巫術,我派去沅水查探的人飛鴿回報,兩年前有男子抱著死去的未婚妻去求老族長,同老族長達成了秘密交易,與其交換了雕骨的本事,爾後改頭換面,背著一架古琴來到了都城,開始自己的復仇計劃……」
種種怪異叫宋臨閣不得不懷疑,「荀容」平日罩在鬥篷裡,看不出身形,但那夜「她」在壽宴上撫琴,脫了鬥篷,著一襲月白素衣,他才陡然發現,「她」竟是極高極瘦,甚至與他不相上下,他還從沒見過哪個女子有這樣高,疑竇就此種下……
後來他百般試探,更是發現了不少蜘絲馬跡,他不動神色,直到那日湖邊撫琴,大風吹開了「她」的面紗,他躍下樹護在她身前,不經意觸到了「她」的前胸,他心跳如雷,轉過身時卻有什麼在腦海一閃而過,一個大膽的猜想浮出水面……
雖然「她」極清瘦,但總歸是個女子,即便不甚豐滿,但胸口也不可能平成那樣,他先前那不經意的一觸就好像在摸自己,兼之聯系起平時的細微末節,他忽然發現一件奇怪的事,他做了「她」好幾個月的暗衛,竟然從沒見過她來過女子每月必來的葵水!
種種跡象全都表明,「她」不是個女子,至少不是個正常的女子,那麼,「她」究竟是誰呢?為什麼褚懷一見到「她」就激動不已,說「她」雖然長得一點也不像夷香,甚至還沒王府中那幾個搜尋來的男寵像,但「她」身上卻有夷香的氣息……
「我順著所有線索查下去,一切都和我的猜測越發吻合,我終於明白為什麼了,如果我沒有猜錯……那是因為兩年前,死了的人不是夷香,而是荀容,你才是真正的夷香,你沒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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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的一聲,弦斷音止,撫琴的背影一震,緩緩回過頭來,依舊是清清冷冷的一雙眸,面紗卻被唇角漫出的鮮血一點點染紅。
宋臨閣大驚,眼中泛起淚光,攜風就想奔上前:「你果然沒有服新的藥,你大仇已報,生無可戀,早就抱著必死的決心是不是?!」
「荀容」抬手止住了宋臨閣的腳步,她笑得虛弱,將斷了弦的琴抱進懷中,眷戀地一寸一寸輕撫著,聲若夢囈:
「你真的好吵,為什麼要來打攪我和夷香最後的時光……」
直到這個時候,他仍不肯相信她死了,仍要裝作她還在的樣子,他寧願兩年前死的是自己,而他的荀容還在,他就是「她」,那個會蜷在他腳邊,安安靜靜聽他撫琴的荀容——
他此生唯一深愛的女子。
(九)
夷香時常會想,如果當年自己沒有在宮宴上撫琴,叫四王爺褚懷看上,囚入府中,那麼一切會不會不同?
但答案他永遠都無法知曉,他隻能在無邊清寒的夜晚,抱緊懷中的古琴,一寸一寸地摩挲著。
那把用荀容遺骨做成的古琴,那把她留給他唯一的念想。
當年從王府九死一生地逃脫後,他和等候在外頭的荀容會合,開始亡命天涯。
他們沒日沒夜地逃,逃到最後以為終於擺脫了,便隱姓埋名,在竹林安家,過了一段粗茶淡飯,卻無比快樂的生活。
但山雨欲來風滿樓,就在那一天,皇後派的殺手找到了他們,追到竹林,發生了叫他至死也難以忘卻的一幕。
荀容把他打暈,換上了他的衣裳,把他推入了竹屋的地下酒窖,一片混亂中,那群殺手趕到,看到的就是荀容抱起琴,想要躍窗逃跑的背影。
他們都不知道荀容的存在,包括褚懷和皇後,夷香一直將荀容保護得很好,即使怎樣都沒有透露過他還有個這樣的未婚妻。
所以那群殺手根本未疑心有他,直接將扮作夷香的荀容攔截下來,亂劍刺死。
等到清醒過來的夷香從酒窖裡爬出來時,隻看到了荀容慘死的模樣,血肉模糊。
殺手們即刻回去復命了,荀容用自己的性命代替了夷香,夷香再也不用擔心追殺了,他可以有很長很美好的未來。
但當時抱著荀容屍體,哭得撕心裂肺的夷香卻隻有恨,他恨褚懷,恨皇後,卻更恨荀容——
難道她以為,沒有了她的餘生,他還能美好快樂嗎?
他一把火燒了竹屋,然後抱著荀容的屍體離開,回到了生養他的家鄉沅水。
他在心中立下血誓,他要復仇,要讓那些惡人得到應有的報應。
他找到了白巫族的老族長,用自己那把名動天下的伏羲琴作為交易,換得了白巫族的雕骨禁術,從此他不能見日,隻能裹緊鬥篷,活在黑暗中。
宋臨閣曾問過他,他最好的作品是什麼,他說有兩件,一件是用愛人遺骨雕成的古琴,還有一件,其實不是別的,而是——
他自己!
他忍受換臉削骨的痛苦,在老族長的幫助下,將自己雕成了荀容。
但他極高的身材卻無法改變,男子之軀也依舊保留,隻是攬鏡自照時,看著鏡子裡那張和荀容一模一樣的臉,他會目光痴痴,露出微笑,他不斷對自己說,鏡子裡的「她」就是荀容,荀容就是「她」。
他自欺欺人地騙自己,荀容還沒有死,她還活得好好的,一直陪在他身邊,就像用她屍骨做成的那把琴一樣,日夜陪伴著他,不離不棄。
他抱著古琴,來到陳國都城,化身神秘的雕骨師,開始處心積慮,一點點設局,一步步接近仇人,以「荀容」的身份,替「先夫夷香」報仇!
所幸,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中,除了唯一的意外——
皇後安插在他身邊的暗衛宋臨閣。
他曾想過大事一了,就解決宋臨閣的性命,但最終……竟下不了手。
那個善良而正直的帶刀侍衛,每次在樹上都偷偷看他,還以為他不知道。
他心中好笑,撫出的琴音卻是飽含唏噓。
他提醒過宋臨閣,不要喜歡上自己,他是不會喜歡他的,事實上,宋臨閣不是不要喜歡他,而是根本是不能喜歡他!
因為他是個男人!
即使一直欺騙自己,但每每午夜夢回時,他心底深處都是一清二楚的。
他的荀容再也回不來了,不管他怎樣扮作她,那個安靜聽他撫琴的女子都永遠回不來了,留下的隻是他這具為復仇而活,苟延殘喘的軀殼。
所以在湖邊撫琴時,風吹衣袂,長發撩動,他望向宋臨閣的那一眼裡,有不解,有憐憫,但更多的,卻是……嘆息。
中了他巫術的褚懷神智不清,被他的說辭徹底蠱惑,他說,他用鹿骨替他做的那個「夷香」還不完善,要想「夷香」真正復活,需用——
人的骨頭。
這人骨用誰的,自然不用他多點撥。
不久就到了皇後和他約定的日期,褚懷按照他的指示,等在了普華寺的禪房裡,見到了滿心歡喜的皇後。
這場局到這裡,終於能夠收網伏誅!
褚懷把昏迷的皇後帶到了他身前,他眸如寒冰,將皇後潑醒,被堵住嘴的皇後嚇得臉色慘白,嗚嗚直叫。
他把刀子遞給早已喪失理智的褚懷,看著他上前,從頭頂開始,一點點割開皇後的皮。
他裹著鬥篷,抱著古琴,站在黑暗中,笑得殘忍而快意。
「夷香, 你看到了嗎?他們在自相殘殺呢,害死你的那個皇後, 在被她最愛的人剝皮抽骨呢,夷香你看見了嗎?」
他撫摸著古琴,恍惚間又把自己當成了「荀容」, 痴痴問著。
天知道他等這一天等了多久,處心積慮,步步為營,隻為讓她泉下安息, 不再孤單寂寞。
因為那些曾害過她, 害過他們的人, 都會下去陪她,一個也不會少!
包括現在冷宮中,那兩位曾在宮宴上幫褚懷開口,要求陛下將他賜給褚懷的馮李貴人!
他走出小黑屋的地下密室, 將門徹底鎖上,頭也不回地走了。
裡面的褚懷還在發瘋地拿刀子割皇後的皮, 他們將在這個誰也找不到的密室裡,自相殘殺, 自生自滅。
一個被剝皮抽骨而死, 一個瘋癲衝血而死, 相擁而亡,相枕而眠。
多好, 他抱著古琴,喃喃著, 隻覺自己當真善良,至少讓一對「有情人」能一起下地獄。
(十)
夷香是死在宋臨閣懷中的,他摟住古琴,眸光渙散, 唇邊卻含著笑,帶著無盡的解脫。
白雪紛飛的天地間,宋臨閣嘶聲慟哭,多年來第一次有種失去的感覺。
纖手輕輕撫過古琴的一絲一弦,眷戀得仿佛愛入骨髓,她將臉頰貼在琴上,淚水滑過嘴角的笑容,屋裡響起她聲如夢囈的呢喃:
「(他」他能查清世間所有真相,卻唯獨查不清, 自己抱劍靠在樹上,偷看「她」的背影時,那種心動的感覺從何而來……
他想,這大概將會是他此後許多年, 甚至一輩子都解不開的一個謎團。
夜半三更, 風聲急急。
月下的王府籠罩在一片陰森中,枝頭烏鴉啼叫,巡夜的僕人提著燈,蹙眉抽了抽鼻子, 看向某個小院的方向,猶豫著向那邊走去。
他仿佛聞到,那裡傳來了一陣陣的惡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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