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羅旭像是要故意避開我已死的事實,每天過得像沒事人一樣。
隻是下朝回來後,會逼著蘇宛扮作我。
「阿旭……」蘇梅渾身不自在地為他換下朝服。
手指碰到他的腰帶,被他一把狠狠攥住,力道大的幾乎要捏碎蘇梅的手腕。
「叫我將軍。」
「不許叫我阿旭。」
「她叫我阿旭之後就走了,再也不肯見我……」
「不,她沒走,她還在!」
羅旭激動之下,活生生折斷了蘇梅的手。
「你就是她!」
「你就是宛宛。」
「宛宛和我結發時說過,我們要白頭到老,她不會拋下我一個人走!」
說著,他哭了。
從未流過淚的羅旭,哭了。
蘇梅疼得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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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叫得越大聲,越惹得羅旭對她動粗。
「不許叫!宛宛從不會這麼叫,我叫你不許叫!」
他狠狠捏住蘇梅的手,折斷手心裡水蔥般的手指。
蘇梅痛得差點昏死過去,疼得失聲,隻能不斷地搖頭,哭著掙扎,想收回手。
羅旭湊近她,臉上的暴戾消失地一幹二淨,又變回曾經柔情似水的模樣。
「宛宛,別哭,你哭了我會心疼。」
蘇梅被他抱著,渾身肌肉緊縮得僵硬,瞳孔震動、緊縮,宛如看到惡鬼。
「宛宛,你會永遠陪著我,永遠不會離開我。」
羅旭的話就是蘇梅的催命符。
我看她手指疼得不敢動分毫,卻還是得忍痛反抱住羅旭的身體,學著我過去的語氣,溫言細語的說出那個羅旭等候已久的字。
「好。」
羅旭摟她摟得更緊,興奮不已。
珍寶似乎是失而復得。
他輕吻蘇梅的眉心,叫她:「宛宛。」
我親眼看到蘇梅雙眼含淚,卻不敢哭出來,那張被恐懼恐嚇到猙獰的豔麗面容變了又變,終於定格為一張清淺的笑容。
「將軍。」
最終,她變成了我。
13
替身可以替一時,但永遠成不了正身。
所以當年我在紅蓋頭被掀起時,就明說了我是蘇宛,不是蘇梅,和蘇梅天差地別。
我用了整整七年暖化羅旭心中的堅冰,入水般對他無微不至地入侵。
曾經他的生活點點滴滴,都是我的印記。
現在我走了,他還在固執地保存殘留不多的,屬於我的痕跡。
蘇梅給他端上茶時,被他打落在地上。
「你用了桂花香?」
蘇梅不知道自己又有哪點做的不對,害怕地跪在地上。
「宛宛從不用桂花香,她從來不會用!」
桂花香。
曾經羅旭最愛的香,因為蘇梅喜歡,所以他喜歡。
蘇梅是他的白月光,所以他也愛她所愛。
現在桂花香隻是他心頭永遠無法愈合的傷疤。
他為我抓過春魚、採過夏蓮、折過冬梅。
唯獨少了秋桂。
我就是在秋天離開的。
丹桂飄香的秋天。
蘇梅被吼得發抖,頭恨不得埋進地裡,像是一隻受驚的鹌鹑。
「你為什麼要用桂花香,你為什麼要用!」羅旭單手把她從地上提了起來。
我真擔心他會親手擰斷蘇梅的脖子。
蘇梅不敢反駁,閉著眼等候他的狂風暴雨。
可羅旭這回不知為何,頹然松開掐在蘇梅衣領上的手。
「你不是宛宛。」
「再怎麼刻意模仿,你都不是宛宛。」
蘇梅終於爆發了。
「是,我從來都不是蘇宛,你滿意了吧!」
她伸出被捏斷後還未完全愈合,腫得像饅頭的手。
「羅旭,你愛的人是我啊,應該是我蘇梅啊!」
「蘇宛已經死了,她是過去式了!」
「你那麼照顧我,你為什麼現在要這麼對我?」
「為什麼!」
羅旭默然,一把將她推開。
蘇梅是高傲的,她無法接受自己被曾經一手掌控的男人拋棄,更無法接受這個男人為了一個她看不起的女人折磨她,侮辱她。
我了解蘇梅的秉性,也知道怎麼傷害她,才最讓她痛。
我的刀,就是羅旭。
他現在心中都是我,蘇梅不管說什麼,他都不會為她產生半分憐憫。
「因為你不是宛宛,我根本就不愛你。」
「不愛我……」蘇梅嗤笑出聲,身體在半空中晃了晃,發腫的手忍痛撐在桌上,支撐起她所剩不多的尊嚴。
「羅旭,你不愛我為什麼讓我住在你家,不愛我為什麼要為我拋下蘇宛,不愛我為什麼要給我希望!」
「羅旭,你說啊!」
盛怒之下,她連和羅旭糾纏的勇氣都有。
「你想我說什麼?」
羅旭猛地把她推倒在地。
「蘇梅,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打算嗎?」
「你為了齊王逃婚,心心念念想做王妃,攀附更高的富貴,可去了齊王封地,他隻給你侍妾的名分,你又不願意了,灰溜溜地跑回京城,還想做我的將軍夫人。」
「蘇梅,你把我當什麼?」
蘇梅瞳孔緊縮,松開他的手退後兩步。
「你……你都知道?」
「我真不該留你……」
羅旭臉上的神情,應該是追悔莫及。
「若不是我想用你測一測宛宛對我的心思,宛宛怎麼會永遠離開我!」
他把蘇梅推在牆上,力道大的幾乎要在撞斷蘇宛的骨頭。
蘇梅何等之高傲,如何也不肯做羅旭的出氣筒。
她罵羅旭裝深情,拔了發簪要和羅旭拼命。
卻被羅旭丟出屋子,頭撞在紅木柱上,同時也在羅旭胸口狠狠扎了一簪子。
她醒來後就瘋了,心智停留在六歲,成了徹底的傻子。
羅旭也差點丟了半條命,簪子傷到了他的心脈。
我看他們鬥得兩敗俱傷,本該高興的,忍不住把手放在胸口那處空洞上。
可那裡還是什麼感覺都沒有。
14
我想,我這下應該算是贏了吧。
以我死亡鑄成的利劍,終於劃破蘇梅和羅旭青梅竹馬之情的關系網,深深刺進蘇梅的身體裡,刺得她從此痴傻,幾乎沒了半條命。
可為什麼,我還是那麼空。
我飄蕩在將軍府上空,看著一切,如同當年和弟弟在一起的那個下午,看著地上的螞蟻。
人類不會共情螞蟻。
死了的我也不會共情人。
羅旭好了後也沒有管蘇梅,就把她養在後院,留她一命自生自滅。
他卻是越來越沉溺於酒,每天都過得頹唐。
喝醉了,他便坐在桌前,想借著酒勁畫下我的模樣。
起先,他畫得磕磕絆絆,畫不下一張完整的臉。
漸漸地,他喝得越來越多,身體越來越差,下筆卻越來越熟稔。
我的畫像掛滿了他的房間。
每日他都會撫摸我的畫像,看著我入眠,似乎隻有牢牢記住我的臉,他才敢入睡。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有三年。
我陪著他,靜靜看他變得越來越恐慌。
每當深夜,他都忍不住自言自語:「宛宛,我不敢睡,我怕我徹底忘了你,我現在越來越記不住你的樣子了……」
他失魂落魄地呆坐在窗前,擱在地上的空酒壺越來越多。
他醉了,臉上的酡紅像是重病。
我就坐在他身邊,聽他一句句地說著對我的思念,聽他一句句說著對我的愛意。
「宛宛,第一次見到你,我根本不喜歡你。」
「我那時天真啊,以為我此生隻會喜歡蘇梅一人,所以不管你做的有多好,對我有多關照,我都刻意地不去想你的好。」
「可七年了,你總會默默無言地站在我身後,隻要我回頭,你就會對我淺淺一笑。」
「所以我想,我也許不愛你,但是對你動心了。」
「我那時好怕,好怕我自己對蘇梅變心了。」
「所以我故意去抓春上的鱸魚,因為那是蘇梅愛吃的。」
「還有夏日的蓮子和冬天的紅梅,那些都是蘇梅愛的。」
「我怕我真的不愛蘇梅,愛上你了。」
「可我沒想到,陰差陽錯地把那些東西給你,我反而沒有當初想的那般恐慌。」
「後來我終於想明白,宛宛,我真的喜歡上你了。」
「我愛你啊!」
他說得深情。
可我一點感覺都沒有。
月光照進書房。
涼風打在他臉上。
他似乎是醒了,拿起一壺酒,洋洋灑灑在書桌上留下一行字。
「豈必……新琴……終……不及,究輸……舊劍……久相投。」
「宛宛,我好想你。」
我心口的空似乎生出了什麼東西。
他突然捂住嘴,吐出了一口鮮血。
三年的折騰,三年的酗酒,終於還是掏空了他的身體。
他看著手心的血,反而開心地笑。
「宛宛,我好像要去找你了……」
找我?
心頭的空洞快速的彌補,快速的愈合。
終於,在他噴出鮮血的時候,我終於能有情緒了。
原來從我閉眼的那一刻,丟掉的是對他的執念,所以我才會被牽引來將軍府,所以我才在意和蘇梅之間的輸贏。
可聽他念下這句詩,我徹底懂了,也放下了。
「羅旭,我不是舊劍,蘇梅也不是新琴。」
我摸著他的臉。
這一瞬,我突然能觸碰到他。
或許是我感動了漫天神佛,讓我能和他有一次接觸。
羅旭渾濁的眼亮起了光。
「宛宛,宛宛你是來接我的,是不是?」
我抽回手,捧著他的臉,溫言細語是情人間的密話。
「羅旭。」
「曾經蘇梅走了,你沒有得到。」
「所以我是新琴,她是舊劍。」
「現在我走了,你得而復失,我成了舊劍,她便是新琴。」
「羅旭,你其實誰都不愛。」
「不是的!」羅旭恐慌地抱住我,拼了命的想向我解釋。
可我,一個字都不想聽。
「羅旭,我一直在你身邊,我什麼都看到了。」他瞪大了眼。
我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
「我什麼都知道,你不用解釋。」
「我不恨你。」
他以為我原諒他了,驚喜地抱著我。
我確實不恨他,但我也不愛了。
或許是漫天神佛聽到我的祈禱,我的身體一片片逸散出光,蓋在他的身上,順著唇渡進他身體裡。
他憔悴的身體在這片光芒的沐浴下漸漸變得健康,下凹的臉頰變得豐盈,青紫的嘴唇轉為紅潤。
「宛宛……」
他的眼神變得恐懼。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原來我正在慢慢消失,連帶著,整間房中我的畫像都變得暗淡。
看來我的祈禱起了效用,我活著時所有痕跡,都會隨著我的離去,徹底消失在他的世界裡。
好似世間不曾有過蘇宛這個人。
我的心眼很小,也很壞,我不想傷害過我的人落得好。
所以我捧著羅旭的臉,輕聲對他說:「羅旭,你要健健康康地活下去,永遠帶著對我的愛而不得,活下去。」
「我要你,長命百歲,萬年富貴。」
他抱著半透明的我,哭得像個孩子。
「宛宛,我求你別走!」
「宛宛,我不能沒有你。」
「別說傻話,到最後了,別在我面前這麼沒出息。」
我笑著替他整理碎發,在消失的最後一刻,我依舊深情款款,靠近他的耳畔。
「羅旭,我不恨你,可如今,我也不再愛你了。」
他驟然怔在原地。
這世上最大的懲罰,是在無愛的地獄中活著,永遠沉淪苦海。
我要他永遠記著我,永遠無愛地活著。
長命百歲,萬年富貴。
我的眼前金光一片,在他懷中灰飛煙滅。
窗外,冷月如霜。
15
後記
羅旭活了很久,也沒有再娶妻,總是孑然一身。
他不做將軍了。
外人問他為什麼,他說他怕死,他要長命百歲,萬年富貴。
名震朝野的少年將軍一夕Ṱũ̂ₐ之間成了貪生怕死之徒,不少人都扼腕嘆息。
但不當將軍的羅旭,真的活了很久。
他熬走了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弟妹,自己的侄子。
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在他床邊守著的是侄孫。
侄孫現在也是少年將軍,武藝還是他教的,與他亦師亦父。
他老得奄奄一息,動不了了,還讓侄子給他找來一把匕首。
「幫我,幫我刻下兩個字。」
他撩起袖子,皮膚上竟滿是疤痕,全是字。
「幫我……刻上。」
「我怕沒有這些,會忘了她。」
尖銳的刀尖在皮膚上遊走,劃出陣陣劇痛,鮮血淋漓。
匕首在手臂上完成最後一筆時,他咽了氣,臉上是笑著的。
聽後來為他換壽衣的下人說。
他除了脖子和臉,身上密密麻麻都是那兩個字。
蘇宛。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