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那樣坐在車上,而我淋在雨中。
我忽然想起很久前的一件小事。
那時候我還是阮清禾,還在港城。
有一次他來接我回家,也是這樣的雨天。
我的鞋子是小羊皮底的,不能碰水。
眾目睽睽之下,陳東霆直接將我抱了起來。
他腳上那雙貴得讓人咂舌的高定手工皮鞋,踩入水坑中就徹底報廢。
就連從來都一絲不苟的褲腳也很快打湿沾上泥點。
但他好似半點都不在意。
全程我身上沒有淋到一滴雨。
他曾經是真的很寵我,很疼我。
而現在,也是真的對我的一切,都無動於衷了。
「有什麼事,說吧。」
陳東霆看向我,語氣清冷。
我緩緩垂了眼簾,小聲嗫嚅:「之前答應您的那件事……我,我沒辦法解決好。」
「那是謝小姐自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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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東霆的聲音驟然冷漠。
車窗就要升起,我慌地一步上前緊緊按住:「陳先生,明天您回港,我能不能跟您一起回去?」
程豫章的手,大約也伸不到港城去。
為今之計,我隻能先想辦法離開這裡,擺脫他。
「謝小姐,自找麻煩這樣的蠢事,兩年前我已經做過一次了。」
陳東霆的視線疏冷地落在我的手上:「把手拿開。」
我下意識地撤回手,車窗立刻關上了。
車子再次啟動,緩慢增速向前。
我站在路邊,望著那輛車駛過門禁,漸漸消失在我的視線中。
13
「陳先生,阮小姐好像還在那裡站著。」
司機看了一眼後視鏡,小聲開口。
他是陳家的老司機,從小看著陳東霆長大的。
「隨她便。」
陳東霆語調冷淡,卻往後視鏡裡看了一眼。
那人的身影輪廓已經模糊了,卻在看到的那一瞬,仍能讓他心頭微刺。
陳東霆不喜歡這樣的感覺。
阮清禾卷錢走人後,他就說過的。
以後不管她遇到什麼困境,麻煩,他都絕不會再管她了。
哪怕現在他知道她為什麼要跟他回港城。
卻還是硬下心拒絕了。
從她跑那一刻開始,她是死是活過的什麼樣,和他又有什麼關系?
「陳先生,北京這邊秋冬很冷的。」
「這都入秋了,又下著雨,阮小姐那身子骨……」
司機輕聲地勸著,也是因為心裡當真對那姑娘有幾分憐惜。
當初阮清禾剛到陳先生身邊時,身體狀態可真是糟糕透頂了。
「袁叔,你現在是越發嘮叨了。」陳東霆的聲音裡,忽然就沾染了不耐的怒氣。
司機忙閉了嘴,可車速卻仍是壓的很慢。
陳東霆又往後視鏡看了一眼。
那道身影還在,但幾乎要看不清了。
他靠在車座上,闔了眼。
袁叔那句話不知怎麼的,一個勁兒在他腦子裡轉。
阮清禾當初求他救命的時候,是真的慘。
他帶她回去時,整個人除了一張臉和露在衣裙外的皮膚,其他地方根本沒有一寸好肉。
那些人打人的手段十分了得。
皮膚表層不會留下駭人的傷疤,但內裡的皮肉筋脈都傷得很重。
簡直讓人坐立不安夜不能寐,痛不欲生。
阮清禾住了一個月的院,又調理了差不多三個月,身子才慢慢好轉。
但醫生也說了,她早就傷了元氣,底子差得很,時時處處都要小心。
他這麼些年,何曾對一個人用過這麼多的心思。
悉心寵著她疼著她,將人嬌養得脫胎換骨了一般。
可這雀兒是個沒良心的,翅膀硬了,轉身啄了他跑得無影無蹤。
陳東霆不是那種睚眦必報的人,更不會無聊的去報復一個女人。
他隻是決定將她當作一個陌生人,不理不問。
可那天晚上宴會上看到她時,所有的決定和安排全都亂了套。
陳東霆覺得有些頭疼,他抬起手,按了按眉心。
車子就要拐彎,駛入他宅邸私人道路時,他忽然叫了停。
「轉回去。」
14
我是真的沒想過陳東霆會折轉回來。
當他的車子,真切地停在我面前時。
我甚至以為自己被這場雨淋得暈頭轉向,出現了幻覺。
直到他第三次喊我的名字。
司機袁叔幫我開了車門。
我僵硬地坐上車時,還有一種茫然無措的失神。
「阮小姐先擦一擦。」
袁叔遞給我一條幹淨柔軟的毛巾,又笑呵呵地把暖氣開高了一些。
我接過毛巾擦著湿發。
卻聽到陳東霆有些不悅地開口:「你是陳家的司機還是她的司機?」
我嚇了一跳,忙放下了毛巾,「袁叔,您把暖氣調低吧,我沒事兒的,不冷……」
陳東霆忽然看向我。
我攥著衣角,臉色慘白,眼睛卻紅了起來。
袁叔安靜地開車。
暖風溫熱地吹在身上,凍僵麻木的指尖一點點地復蘇。
淚腺好似也跟著復蘇了。
眼淚一顆一顆地往下掉,人好像就是這麼奇怪。
無關緊要的人,再怎樣委屈都不算委屈。
可自己在意的人,一個冷淡的眼神都想哭。
「哭什麼?」
陳東霆微蹙眉,車廂裡太熱,他抬手解了兩粒襯衫扣子。
昏暗的車廂裡,他衣袖上的金質袖扣,閃出了一道暗芒。
我不由怔住。
他穿的襯衫,竟還是我曾經送他的。
襯衫上的袖扣,也是我親自去找人定制的。
「陳東霆……」
我忍不住哽咽著喊他名字。
「又怎麼……」
他話音未落,我卻已經不管不顧地撲過去,緊緊抱住了他。
「對不起……」
15
陳東霆冷著臉,將我從他懷裡拉出去。
「阮清禾,當初是你自己走的。」
「對不起。」
我羞愧得低頭,眼淚掉得更兇。
「到香港後,別再來煩我。」
他靠在車座,重又閉了眼。
好一會兒,我才小小聲開口:「你這麼煩我,還穿著我給你買的襯衫……」
「衣服是佣人準備好的,我的襯衫都是這個牌子。」
「可是袖扣也是我找人私人訂制的……」
陳東霆緩緩睜開眼:「你想說什麼?」
「還是你覺得,我會注意到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眼底的冷淡和譏诮,讓我仿佛被人劈頭打了一耳光。
「我知道了,等到了香港,辦好出國的手續,我就走得遠遠的,永遠都不會再煩你了。」
「最好是這樣。」
陳東霆的語氣復又變得冷淡。
我也別過臉,看著窗外。
心裡卻掩不住的難受。
當初那樣一走了之,我知道自己沒臉再面對他,求他幫忙。
可是如今的我,就像是一抹浮萍一樣。
根本操控不了自己的人生。
他的母親樊大小姐讓我離開他,離開香港。
委婉地說,他即將談婚論嫁。
我能怎麼選擇?
當時的我,不過是個從小丟失被拐賣吃盡了苦頭的孤女。
如果不是陳東霆救了我,也許我早就被賣到緬北,淪為玩物拋屍公海了。
我怎麼敢肖想,能永遠留在他身邊,或是為他的名聲添上汙點。
況且他單身時,我心甘情願跟著他。
若是他要訂婚,我卻絕不願做小三。
哪怕後來被謝家認回,也是天塹一般的門戶差距。
更不用說,如今我再次變回孤女的身份。
離開,也許是最正確的選擇。
逃離謝家,逃離那個叫程豫章的男人。
也永遠地離開,自己曾真的喜歡過愛過的陳東霆。
再也不要回來了。
16
下飛機時,我仍拖著唯一的那隻皮箱。
當初從香港逃離時,我帶的隻有這一隻箱子。
後來從謝家離開,也隻帶走了這少的可憐的隨身物品。
如今再一次遷徙,好似自己是一隻沒有腳的鳥。
隻能不停地飛,不停地漂泊。
陳東霆的車子早已等候多時。
他往車子邊走的時候,正好經過我身邊。
他沒有停步。
快走到車邊時,我忽然松開了箱子扶手,向前跑去。
陳東霆聽到動靜,停步回身。
正為他開車門的袁叔,也有些錯愕地看向我。
我奔到他身前,絲巾被風吹得散亂。
露出雪白的頸子和頸側數個緋色的吻痕。
「陳東霆。」
我緊緊抓住他的衣袖,仰臉看他。
「阮清禾,你又要幹什麼?」
他口吻不耐,卻並沒有推開我。
「你別想不認賬。」
「不認什麼賬?」
「你昨晚睡了我,別想翻臉不認賬。」
袁叔慌忙捂著耳朵遠遠避開。
陳東霆似被我的厚顏無恥氣到了,他攥住我手腕,將我推開:
「阮小姐,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昨晚是你敲我房門勾引我的!」
「你不開門我怎麼進去勾引你?」
「你站在門外哭得死去活來,你讓我怎麼睡覺?」
「你可以讓保鏢把我轟出去……」
「可你沒有,陳東霆。」
我不管不顧,再次撲過去抱住他:
「我走的這段時間,你沒找別的女人。」
「你也沒有要聯姻的未婚妻,是不是?」
「比不上阮小姐,兩次都差點嫁人了。」
「陳東霆……」
我踮起腳,厚著臉皮親上他:「你別這麼兇我,好不好?」
他伸手又要推我,可我吻得更深,抱得更緊。
陳東霆原本要推開我的手,不知何時落在了我的腰側,一點一點箍緊了。
17
那天我沒有離開香港。
陳東霆再一次帶我回了淺水灣的房子。
那裡一切如舊,甚至保留著我那天倉皇離開時的混亂場面。
「為什麼不讓人收拾?」
我眼眶漲痛得厲害,這裡的一切,我太熟悉了。
我原本以為,我走之後,這棟房子要麼會被他棄掉賣掉,要麼推倒重建。
可怎麼都沒想到,一絲變化都沒有。
「因為要時刻提醒自己,不能對女人心軟。」
「對不起,陳東霆,真的對不起……」
「哭什麼哭,阮清禾,不要以為你哭著說幾聲對不起,我就會再次對你心軟。」
「可你就是心軟了。」
我勾纏著他,賴在他懷裡,「從你去北京那一刻開始, 你就已經心軟了。」
他是當真被我的厚顏無恥給氣到了,腮骨咬得緊繃, 拎著我的手腕將我拎到一邊。
但我不管,就如軟蘿藤一樣纏上去。
陳東霆推了兩次,第三次時, 忽然將我抱起來扔在了床上。
他單膝跪在我身側,一手摁住我,一手扯開領帶丟在一邊。
單手解皮帶扣的時候,我不爭氣地臉紅了。
「阮清禾。」
他俯下身, 咬住我的唇瓣:「我不會再給你第二次機會。」
他吻得沒什麼章法, 說是親吻, 卻更像是強勢的欺凌。
我呼吸不過來,胸腔憋悶難受,手指撐在他胸口推拒:「陳東霆……」
他偏過臉,忽然重重咬了一下我的指尖:「阮清禾, 你仔細想清楚了。」
「什麼?」
「你說什麼!」他沉下身,衝撞得更重。
我忍不住低低叫了一聲。
「陳東霆……」
回家的第三天,父親強勢地通知我。
「(與」「不會再跑了……」
「保證……絕對不會再跑了……」
句子到最後已然破碎了, 可屋內的旖旎, 卻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停下。
「鑽石都不知道拿最大的。」
「阮清禾, 你這麼笨,到哪兒都隻會被人欺負。」
我沒有和他爭辯。
他又怎會知道, 當初我故意那樣卷了珠寶首飾離開。
不過是想要他以為我是個拜金的女人。
又怎麼有心情去挑揀最值錢的帶走。
在我生命裡最珍貴的東西,已經被我拋下了。
帶走的那些死物, 於我來說,不過是輕如鴻毛。
「那你以後看好我……」
「想飛走的鳥,看也看不住。」
我勾住他的脖子,仰起臉回應他的親吻:
「陳東霆, 我不會跑,再也不會了……」
「但我不是你的金絲雀……」
「不是金絲雀,那是什麼?」陳東霆捏住我的下颌,逼我與他對視。
「女朋友……」我心髒突突跳動,聲音甚至都在抖。
他卻忽然很輕地笑了一聲,低了頭吻我。
「好, 女朋友。」
他將我抱得很緊,寸寸肌膚都相貼在一起那樣緊。
我當然知道, 我們身份懸殊, 或許未來,還有很多很多的困難。
但至少此刻, 我無比明白,我想要跟他談一場戀愛。
不牽扯利益,金錢,其他任何人, 隻有我和他兩個人。
就在當下, 他不是貴不可攀的陳先生,隻是阮清禾的陳東霆。
至於更久遠的以後會怎樣,誰又在意呢。
與有情人,做快樂事, 隻爭朝夕,於此時的我來說,已然足夠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