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開武三年,暮春。
御史大夫王通上書,鬧出了一場聲勢浩大的豫州貪墨案。
王通稱,三年前黃河水患後,朝廷所撥修繕黃河水道的銀兩實際用於之的不足三分之一,其餘三分之二全被瓜分幹淨,已入貪官汙吏囊中。
龍顏大怒,下令徹查此案,短短一個多月已有七位四品以上的大臣鋃鐺入獄,其下受到牽連的小官吏更是數不勝數。就連全權督辦此事的寧王也難免池魚之秧。
皇帝登基三年以來,一直崇尚清廉,勤儉治國,對貪墨之事愈加無法寬恕,嚴之又嚴。
為此,砍頭的砍頭,抄家的抄家,整個上京竟變得滿城風雨,人人自危。
懷胎十月,已近臨盆了。
炎夏悶熱,西邊烏雲沉沉蓋頂,駭然之勢如同金戈鐵馬的將士持戬逼來。氣流仿佛被凝固住一般,宮苑中的花木紋絲不動,扼得人透不過氣。
「娘娘,您還懷著身孕,您不能去啊。」霧珠雙目垂淚,苦苦地攔住我。
我反手就推開她,腦中電光火石,白茫茫一片。我不相信,他還這麼年輕,他的世子還未滿周歲,他怎麼能死呢?
一口氣喘不到胸口,愈發覺得腹部墜墜地生疼,我勉強支撐著道:「來人,擺駕乾坤宮。」
哗啦,哗啦,大雨傾盆而落。
我的發絲被斜飛的雨水打得緊貼臉頰,狂風吹走了霧珠撐在頭頂的宮傘,她忙又跌跌撞撞地去撿回來。到乾坤宮前,我已是衣妝不整,狼狽不堪。
但什麼都顧不上了,我急對御前太監道:「我要見皇上。」
兩個太監不解地對視一眼,很快一個太監進殿通報。
乾坤宮內,四面燃燭,明亮溫暖,燻香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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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端坐在龍案後,從堆積如山的奏折上抬頭,漫不經心地看了我一眼:「皇後冒雨前來,所為何事?」
我突然冷靜下來,聲音放柔道:「也沒什麼事,臣妾就是過來看看皇上。」
「哦,」他點點頭,平靜道,「說起來皇後是許久未到朕的跟前獻殷勤了,久到差點讓朕以為皇後懷上龍種後,朕在皇後眼裡已沒有了用處。」
我心尖一顫,臉上卻一笑:「皇上說笑了,阿姣一直在宮裡靜心養胎,才會有所疏忽。ẗů³皇上可不能和自己的孩子置氣。」
他定定地望著我,扯起嘴角,似笑非笑。
我狀似輕松,不慌不忙道:「聽說皇上因豫州貪墨一案要賜死寧王,寧王畢竟是先皇的親骨肉,您的親弟弟,皇上這樣做不太合適吧?」
他似有些同意:「不錯,寧王確是朕的手足,朕也不忍心。不知皇後有何高見?」
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眸色深沉,辨不出一絲情緒。我暗想,莫非將寧王賜死隻是一個幌子?他究竟想幹什麼?
於是我又一笑:「依臣妾看,豫州貪墨一案其實疑點頗多。其一,修繕黃河水道已是三年前的事,若當時有人握著貪墨的證據,為什麼直到現在才被有心人提了出來;其二,此事牽連的朝廷命官皆是平時與寧王交好的大臣,別的不提也罷,寧王的嶽丈陸修明兩朝為相,德高望重,先帝在世時便常常贊其剛正不阿,兩袖清風,又怎會突然參與到這種貪贓枉法之事。所以,臣妾懇請皇上勿要輕下判斷,事有冤情也未可知啊。」
良久,沉默。
我低頭等待著他的回復,一顆心高高地懸起,背後冒出了層層冷汗。
七
刺啦,一簇閃電割破夜空,風雨愈驟。
狂風呼嘯著吹開四面的雕窗,滿殿燭火亂曳,把他平靜的臉色也照得忽明忽暗,陰晴不定。
他忽然低沉、喑啞地笑了一聲,仿佛在覺得什麼很可笑,然後緩緩道:「那皇後以為這個有心人是誰?是誰偏偏要跟寧王過不去?」
我越來越不可置信,竟忘了稱他為天子:「你,是什麼意思?」
他突然從龍案後起身,臉上結著寒冰,寸寸陰冷,一步一步地向我逼近:「朕是什麼意思,你難道不知道嗎?」
「我……我不知道。」
我害怕地低頭,不敢直視他藏著滔天怒火的眼眸。他逼近一步,我退後一步。
風雨交加,電閃雷鳴,他陰冷的表情被細碎的光線割得四分五裂,隻嗤聲冷笑:「你不知道?是誰帶著你出城徹夜不歸,是誰在御花園與你獨處一室?」
他知道的遠比我想象的多的多,我從未察覺,原來他是如此地可怕。可怕到無論到哪兒都是他的眼線,什麼事情都瞞不過他。
我惴惴地說出心底深處最恐懼的猜疑:「是你,你想除掉寧王?」
聞言,他揮袖一把抓住我,掌心扼上我的咽喉,近在咫尺、一字字地逼問:「他竟敢覬覦朕的皇後,你說他該不該殺?」
他毫無感情的聲音冷得像一把刀,刀刀割在我的心上,駭得我全身發抖。
但無論如何,我也不能拖累他。
我被扼得面色發青,卻繃著臉解釋:「您誤會寧王了,他對臣妾並無二意,一直以來都是臣妾難忘舊情,纏著寧王。」
他怔怔地盯著我的臉,好似渾然不知我剛才說了什麼,良久才怒極反笑道:「哦,是嗎?」
我掙扎著想脫離他的掌控,他倒真的松手放開了我。我猛地吸氣,胸口悶得像壓著一塊巨石,彎下身子不停地咳嗽。
我繼續說道:「寧王與臣妾青梅竹馬,但我倆一直恪守禮節,他從未對臣妾有過非分之舉。您應該是最清楚的,臣妾嫁入東宮的時候尚是處子之身……」
他終於忍不住,揮手賞了我一個重重的耳光:「賤人!」
這記耳光來得太快太厲,我的左臉像被熱鐵烙過一般,火辣辣地腫了起來。
一絲血跡從我破裂的嘴角蜿蜒而下,我苦笑著道:「是,臣妾是賤人,還請陛下饒恕寧王的性命,切勿因為賤妾殘殺手足,無法向先帝交代。」
「滾!」他用最大的嗓音吶喊著,惡狠狠地瞪著我,像是要把我殺了一般。
刺啦,一道霹靂疏忽而過,劃開他猙獰的面部,半邊明半邊暗。
我還是恪守宮規,向他福了福身後,才跌跌撞撞地走出大殿。
那扇漆黑沉重的宮門在我身後無聲地闔上,強力承受著巨痛的我終於渾身虛脫地倒於冰冷的地面,再也無法動彈。
大片的血跡濡湿了裙底,映紅了我的雙眼。
「娘娘,您用力啊!」
啊,我嘶聲尖叫,疼得整個人像被硬生生地從中間劈開,豆子似的青汗撲撲落下,浸湿了一層寢衣。
「娘娘,我已經看見小皇子了,您再加把勁兒!」
可我實在不行了,迷迷糊糊的,眼皮沉得睜不開,好想就這麼睡過去。
嬤嬤的聲音卻還在旁邊聒噪:「娘娘,您千萬不可以睡,您若睡過去可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我自暴自棄地想,醒不過來算了,背負著整個崔家而活,實在太累了。我還有一個嫡出的妹妹,也到了待嫁的年紀,等我死後,她剛好可以接替我的位子。
想到或許又會被姑母逼著娶崔家女兒的某人,我竟忍不住發笑,一笑我更疼了,卻莫名其妙地清醒過來。
渾渾噩噩不知痛了多久,終於一記嘹亮的哭聲響起,四周恭賀聲不斷,宮女們紛紛欣喜道:「皇子!皇後娘娘誕下了小皇子!」
隻有接生嬤嬤尖叫一聲:「不好了,娘娘落紅了!」
血液潺潺地從體內流失,我感覺自己越來越冷,像是掉進了一個深不見底的冰窟窿,無法掙脫也無法逃離。
隻怕這次是真的要死了,所幸小皇子平安,我死也算了。
混亂中,卻聞一道陰冷蝕骨的聲音在我耳側言道:「聽著,朕可以饒寧王一命,但你必須醒過來,你要是死了,朕立馬將他賜死!」
寧王!
我的腦海遭到猛然一擊。
我已經對他不起,千萬不能再累他死了。
我拼命地從窒息的邊緣掙扎過來,感覺有溫熱的液體渡到我的唇邊,如春水一般,緩緩地流入我的喉中。
再次醒來,天光大明。
富麗堂皇的殿內寂靜一片。
「來人!」我聲音虛弱,卻還是被人聽見,霧珠從殿外興奮地跑進來:「娘娘,您醒了!」
我微微點頭,發現自己累得連話都不願多說,隻問她:「小皇子呢?」
霧珠笑道:「小皇子在奶娘那裡睡著了,奴婢這就給您抱過來!」
我接過小小的一團,吃飽喝足的他不知在做什麼美夢,嘴角上翹地笑著。
恍如隔世,我竟然也是一個做母親的人了。
我醒後才得知皇帝已給他的長子賜名,望。
望,即是忘。
他大概在用孩子的名字警示我什麼。
那天我事出緊急,確實口無遮攔,過於放肆,如今憶起仍有些後怕,怕他哪天想起來,會忍不住殺了我。任何一個男人都忍受不了綠帽子,更何況他是九五之尊。
寧王沒有被賜死,而是和王妃一家被貶到苦寒的冀州做一個無實權的地方王,若無奉詔,終身不能回京。
虛驚一場,他好端端的,他的妻兒也好端端的。
深宮裡的日子照舊,似水流過,也似水平淡。什麼都還是原來的老樣子,除了皇帝不再踏入我的宮室宿夜。
即使初一和十五。
八
望兒滿周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