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夜裡,我坐在沙發上等他,一直等到熟悉的摩託聲由遠及近在耳邊響起。
車停在院子裡,人卻沒有立即下來。
我走到門口,就看見男人長腿交疊倚靠著車身,指尖夾著一根煙,側臉線條凌厲分明,黑長的睫毛低垂,戾氣深重的眉眼漸漸模糊在彌散的煙霧裡。
身側的光被陰影擋住。
看到是我,他踩滅煙頭,眼底的情緒漸漸褪去,眸中浮起明澈的柔光。
「怎麼還沒睡?」
「我在等你。」
我慢慢走近到和他並排,用尾指去觸碰他右手冰涼的指尖,輕輕勾住,假裝若無其事拉著他往前走。
下一秒,大手強行分開我的指尖,反握,直至十指緊扣。
他的聲音染上一絲笑意,「走吧。」
我悄悄放輕呼吸,以此抑制轟鳴般的心跳聲。
手上卻默默加重了力道。
我們一直牽著,就這樣看著他單手關門,上樓,最後到臥室裡拿睡衣。
翻到抽屜時,他輕咳一聲。
我偏過頭閉上眼睛,示意他:「你繼續拿你的,別管我,我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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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屜被快速抽開又推上。
直至跟著他走到浴室門口,我還不肯撒手。
不知道為什麼,似乎隻有真切地感受到彼此的體溫,不安的心才有所歸處。
他低眼看我,意有所指地暗示:「我要進去洗澡了。」
我嗯了聲。
他揚了下眉,強調:「不是洗臉,是洗澡。」
我理直氣壯,「我知道。」
他晃了晃緊牽著的手,眼裡分明寫著「知道你還不撒手」。
「我蒙上眼不看行不行?」
「不行。」他冷颼颼瞥我一眼。
「那你不關門行不行?」
「......不行。」他面上染上一層薄紅。
我眼皮顫了顫,突然抬頭提議道:
「要不你今晚先別洗了?」
他震驚地看著我,用一種難以描述的眼神。
「不行。」
最後我勉為其難地蹲在緊閉著的浴室門口,門是霧面磨砂玻璃的,外面什麼也看不見。裡面也看不見外面,除非外面的人緊貼著門,能從裡面看到黑影的形狀。
於是我背對著浴室,手掌貼著門。
時不時出聲,「能看見我嗎?」
「......能。」
過了一會兒。
又問,「能看見我嗎?」
「......能。」
又過了一會兒。
他:「能看見,一直能看見。」
我:「......」
他很快洗了個戰鬥澡就出來了。
穿著嚴嚴實實的長衣長袖,額前黑色的碎發還在滴著水珠,順著下巴滑落進鎖骨。
他把我從地上拉起,掀起眼皮。
「你今晚,像個小變態。」
我理虧,沒有反駁。
隻是跟著他進了臥室,打算將罪名坐實。
我們和衣而眠過很多次,多數都是在我的房間,我拉著他不讓走。
和我的臥室不一樣,他的是簡單的黑白灰。
我自來熟地爬上床,擠在他邊上。
夠到他的手默默握緊。
他若有所思道:「你今晚是怎麼了?」
我咬了咬唇,沒說話。
有一下沒一下捏著他的手指。
就在他以為我不會回答時,我突然開口:「你是不是要走了?」
時間仿佛靜止。
他猶豫的每一秒對我來說都不亞於臨刑前的等待。
他幹啞著聲音,「我——」
「你是要去當警察了嗎?我知道的,我知道你是警察,和小付哥哥一樣。你是不是要去別的城市工作啊,你帶我一起去好不好。你去哪個城市我就報哪裡的大學,按我的成績都能上的,我會很聽話很乖的,我還很聰明,我已經成年了,到時候就可以兼職賺錢,我不會拖累你的。」
我把我所有能想到的可能性都說了一遍,越說越語無倫次。
「哦對了,忘了跟你說,我想學法醫來著,到時候畢業了還可以有機會跟你一起工作,我們還會待在一塊的,說不定我還能像電視劇裡那樣幫你辦案。
「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我保證我會很聽話很聽話。
「周海晏,你帶上我好不好?」最後忍不住帶著哭腔。
「我們清清太聰明,也太懂事。」
他嘆了口氣,低頭捧過我的臉,顫抖著一點一點吻過我眼角的淚。
然後額頭相抵,濕意在枕頭上氳染,分不清到底是誰的。
心裡的不安感越發強烈,我捏得手指發白。
他抬起頭,輕輕拍著我的後背,就像哄小孩兒那樣。聲音像是哽在了喉嚨裡,強撐著打趣說:「以後少哭點,小小年紀眼睛再哭壞了。」
眼淚是止住了,可是心裡的還在流。我甚至不知道到底是一聲聲哥哥留得住他,還是一聲聲周海晏留得住,亦或者是兩者都留不住。
他突然道:「你想聽我爸媽的故事嗎?」
沒等我回答,他自顧自地說著:
「我媽這輩子其實挺苦的。她在家裡排行老二,上面有個大她四歲的哥哥,下面還有個小她十歲的弟弟,家裡重男輕女,什麼活都歸我媽幹,就連帶小孩也是。
「他們家沒想給我媽讀書來著,隻是趕上高考恢復那幾年,國家抓教育,她每天背著小筐去學校附近割豬草,割著割著就趴在教室窗戶邊偷看偷聽。老師發現她也從來不攆,從六歲到八歲,她靠著腦袋瓜子聰明,每天那點時間自學了一二年級的課程,所以後來老師就破例給了她一個書讀。
「她讀書也不耽誤幹活,加上老師去家裡勸過她父母,又不要錢,那個年代文化人又受尊重,就這麼讀了下去。
「我媽快高考那年,也就是八九年,江南那片發洪災,大片農田受毀,莊稼一夜之間沒了,她哥哥也沒了錢娶老婆。
他們就商量著把我媽賣給村長老頭做小老婆。我媽打死不肯,她哭著求他們,她說自己有把握能上大學,到時候能掙好多錢給她哥娶媳婦。但他們聽不進去。
「後來我媽就跑了,身上也沒錢,就這麼連夜跑到火車站。車站裡有賣藝的,也有乞討的。我媽臉皮薄膝蓋骨硬,幹不來乞討的活,她就在那跳舞,那是她從學校裡跟老師學的唯一一支舞蹈。但是沒人理她,跳了一天她連買瓶水的錢都沒要到,眼看著最後一班火車要開走了,她急啊。
「這個時候,一個穿著軍裝的男人出現了,他誇我媽跳得真好看,然後問她要去哪裡,作為看這場舞的費用他可以給她買一張火車票。我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就問他要去哪,然後假裝和他順路。
「那年我爸剛退伍回來,二十三歲,比我媽足足大了五歲,可架不住我媽愛看書,我爸走過的路多,我媽看的書多,他們在車上聊得很開心,越聊越覺得對方是知己,以至於下車發現我媽騙了他,他也隻是誇我媽聰明,一個膽大一個心善,一個敢跟著一個敢收留。
「他們一起進過廠,一起擺過攤,還撿過破爛。慢慢地兩人看對眼了,打算結婚,但是沒有戶口本。我媽提議要不然就這麼搭伙過日子吧,但我爸說什麼也不肯,他揣著這些年存下來的錢去了我媽老家,換來了我媽的戶口,也買斷了我媽和那個家的關系。
「他們兩個光明正大結了婚,還辦了個簡單的婚禮。婚後,我爸當過一段時間的出租車司機,我媽找了個鄉下小學當老師。
兩個人的日子過得雖苦也甜。
「等我出生的時候,我爸成了警察,我媽就在家邊帶娃邊做些小生意。不說生活很好,起碼每個月有了固定的收入來源。我媽生我的時候難產,說來好笑,我爸一個大男人聽到我媽撕心裂肺的痛呼,二話不說就沖進產房,醫生都沒攔住。他握著我媽的手,轉頭大喊醫生保大保大,他說小的不要了。
「醫生說,小的活得好好的,不能不要。」
周海晏的語氣詼諧幽默,我含著哭腔笑出了聲。
他摸了摸我的腦袋,繼續說著。
「後來母子平安。我爸伺候我媽出了月子,就去醫院結扎了,說再也不生了。
「我們家是典型的慈母嚴父,小時候我隻要惹我媽生氣,我爸下了班回來保準揍我一頓。但他們其實都很疼我。我從小就覺得我爸很酷,特崇拜他,每次聽到他抓壞人我就覺得我爸是個大英雄。
「我爸在外面有多兇,回來對我媽就有多好。我們家一直是我媽管錢,我爸說單位裡包吃,自己用不著花錢。隻要是我爸在家的時候,家務活都是他幹的,他從小就教導我,他說,男人眼裡有活,心裡才能有家。他會給我媽洗腳,會給我媽捏肩,知道我媽喜歡桂花,他就種了一院子的桂花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