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娘起床,看著那些井然有序在忙活的人,突然又嘆著氣念起爹:「老頭子,孩子我替你們老宋家養大了,可你真是個沒福氣的,沒過上如今的好日子。」
念叨完,她開始操心老宋家的下一代,她問我:「你說你哥跟你嫂子現在感情好不?我啥時候能抱上孫子啊?」
我嘿嘿笑了笑,整天跟在嫂子身邊,我可太知道他們感情好不好了。
就說昨天在書房,嫂子要教我識字和習畫,讓我挑幾本感興趣的畫冊,我翻啊翻,翻出一本小冊子。
上面的故事可真有趣,講的是一個農村少年出門闖蕩,歷經千辛萬苦,九死一生戰場殺敵的故事。
嫂嫂的畫風好,文字也簡單,我看得不亦樂乎,就是越看,越覺得主角真像我哥,我打趣地問她:「嫂嫂,你是不是覺得我哥很厲害,所以畫起來才這麼傳神?」
嫂嫂本不好意思地要來搶冊子,說這隻是她一時遊戲的作品,聽了我的問話,臉雖紅著,卻忍不住點頭道:「夫君自然厲害,他當初小小年紀就敢闖那麼多地方,還能在戰場那樣的地方建功立業活下來,強過不知多少世家子弟。」
她替哥哥驕傲,那驕傲裡,還有她深深的仰慕。
我跟娘本來還擔心他們雞同鴨講,聊不到一起,但從這本少年歷險遊記來看,哥哥和嫂子傾訴的事,遠比對我跟娘說得要多,起碼我就不知道他是拿田鼠肉救的趙將軍。
更何況我哥面對嫂嫂的時候,腦子和膽子好像常常跟失蹤了一樣。
那天嫂嫂坐在院子裡,邊看他耍大刀,邊給他做衣服,有根絲線太韌怎麼也咬不斷,嫂嫂想回屋拿把剪刀來剪,我哥連這點看不見她的時間都不願意,一著急,抓著絲線就拿大刀劈成了兩段。
他窘得滿頭是汗,還要勞煩嫂嫂眉目含羞地幫他擦掉。
說到耍刀,有件事就更好笑了。
哥哥身邊都是小廝,隻有耍刀的時候會有丫鬟給他送茶水,那次有個漂亮丫頭剛進府,使錢跟別的丫鬟買了這個差事,一個假摔就撲倒在他懷裡。
正巧我跟嫂嫂學做糕點拿給他嘗嘗,抓了個正著。
高高大大的人,嚇得一把推開丫鬟道:「她自己撲上來的,我就站著,我什麼都沒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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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嫂有意逗他,蹙著眉說:「你那麼好的身手,哪會躲不開一個小女子,我都懂,作為妻子,這是我該為你操持的。」
效果太逼真,唬得哥哥立時大聲喊道:「我不會,我沒有,我現在就把全府的丫鬟都送走,以後府裡隻準用小廝。」
說著,就要去庫房找身契,嫂嫂見玩過了火,才趕緊拉住他道:「胡說什麼,你不要,小枝還得要呢,我們小枝以後嫁人沒有陪嫁你負責嗎?」
也是那天我才知道,心安了的嫂子原來可以這麼活潑,而她對我那麼好,好到現在就在謀算怎麼讓我嫁得最有底氣。
大約她受過的苦,不想讓我再受吧。
這麼恩愛的夫妻,我的小侄子小侄女,肯定已經在來的路上了。
12
但在孩子來之前,哥哥還有一些麻煩要解決。
喬府對哥哥的攻訐還在繼續,哥哥不想讓我跟娘擔心,隻簡單地說這件事已經擴散成文武之爭,還得一些時日。
其實喬老頭有件事沒說錯,大昭朝的文武是不通婚的,沒寫進律法裡,隻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傳統。
因為開朝之初,有首輔和大將軍靠聯姻結盟,差點顛覆了蕭氏王朝,從那以後,各代帝王就有意重文輕武,讓文武成為相互對立的勢力。
嫂嫂剛把這個傳統教給我的時候,我很是擔心,她跟哥哥要怎麼辦?
她耐心地跟我解釋,他們是沾了顧府的光,顧清的父親已經是首輔,顧清也有大才,皇上肯定是要用的,相比讓他娶個尚書的女兒,還不如娶個五品武官的。
畢竟趙將軍不算小了,才五品,跟我哥這個年紀的五品武將重量可不一樣。
所以顧家敢將錯就錯娶了趙姑娘,並且還能進宮過了皇上的明路。
既然不追究顧家,自然也不會再追究哥哥嫂嫂。
我心裡有些感激顧清大人,卻沒想到沒隔幾天,就親眼見到了他。
他是來找哥哥和嫂子幫忙的,身邊還帶著差點做了我嫂子的趙小姐。
我悄悄打量了下,是比我哥白一點,可就相貌而言,也沒比我哥俊嘛。
他頗有禮貌地拱手道:「關於喬家的案子,顧某有些事想請宋將軍夫婦幫忙,還請找個安靜的地方詳談。」
哥哥聽完卻動也不動,豎著他的刀,冷冷道:「顧大人難道沒有其他話要先與我夫人說嗎?」
嫂嫂拉了拉哥哥的衣袖:「現在的結果對大家都好,我不放在心裡,你也別放在心裡。」
可哥哥這下竟直接把刀對準了顧大人道:「那是老天保佑,萬一當天出了岔子,你一個弱女子,他這是把你架在火上烤,不打他一頓,難消我心頭之恨。」
說完,他一把扔了刀,拳頭就衝顧大人去了。
我待要去拉,嫂嫂拽住了我:「讓他去吧,那人的確該揍。」
我這才知道,原來當初那場錯嫁,全是這位顧大公子的傑作,他愛慕趙小姐,但他的家世背景容不得他光明正大地求娶,他爹不會準,趙小姐的爹也不會應。
所以他提前策劃了這場錯嫁,那個姻緣寺的畫師,那條迎親的路線,都是他一早布置好的,甚至我娘千算萬算求來的成親日期,都是他精通天象算出的妖風之日。
哥哥一直覺得那天蹊蹺,他怕是有人要害嫂嫂,追查了很久才查出來。
顧清選中嫂嫂,不過因為嫂嫂雖有家世卻無家人庇護,而哥哥憤怒的地方也在這裡,那場錯嫁萬一生變,她繼母還不知道要怎麼折騰她。
好在這個世上沒有萬一,嫂嫂是我嫂嫂了。
13
趙姑娘站在一旁捂著眼不敢看,可也不上前阻攔,她對嫂嫂說:「這頓打是他該得的,剛知道實情的時候,我也狠揍了他一頓。
「但我還是想替他解釋下,他沒有不顧你們,他考量過宋樹大哥的人品,也知道你的為人處境,才最終下定決心。
「我知道哪怕這樣,也是他自私,但即便如此,我也舍不得把他還給你了。」
嫂嫂笑了笑,望著哥哥的方向回道:「便是你要還,我也是不要的,顧公子的做法不坦蕩,可託他的福,我找到了一個真正坦蕩之人。
各人有各人的緣法,顧公子費心至此,願你們也能一生相伴,得償所願。」
嫂嫂的話說完,哥哥也打完了。
顧清的臉上沒有傷,但身上,估計沒有一個月好不了,他微微歪腰跟嫂子賠了禮,卻並不上前,隻朝趙姑娘看了一眼,趙姑娘就上前扶著他,兩個人慢慢走遠了。
看著,又是另一種幸福和默契。
打過這一頓,顧公子第二次上門的時候,哥哥就客氣了些,到底算是他跟嫂嫂的月老,他還給備了軍中常用的跌打損傷藥。
他們在書房嘀嘀咕咕了很久,然後沒幾天,喬府倒了。
菜市口貼的罪名很多很長,我唯一聽進耳朵裡的就是通敵賣國,在我哥在戰場上拼命的那幾年,這個老渾蛋居然給敵國賣消息,那真是怎麼死都不夠。
行刑那天,嫂子沒去,哥哥帶著她去了城外的溫泉莊子,那裡有山有水,最適合讓人疏散心情。
大概這種地方風水也好吧,回來沒多久,嫂嫂懷孕了。
娘喜得每天給爹燒十炷香,讓他在下面吃飽了一定要保佑嫂嫂母子平安。
14
懷到八個月的時候,哥哥等來了他的軍令,邊關外敵再起,他得走了。
娘整宿整宿地睡不著,眼淚吧嗒吧嗒地掉,她抱著哥說:「兒啊,這個官咱不做了,娘不要住大宅子,也不要睡在金子上,你跟我回村,我們種田也能過。」
哥哥低著頭跪下,隻說了一句話:「娘,可兒子心裡不止有家,還有國,有那班兄弟。」
這名頭太大了,娘說不了話。
嫂子也沒說,她甚至一直是帶著笑的,帶笑給哥哥收拾行李,從衣服到鞋襪,一件也不許翠環幫忙,全都親手疊得整整齊齊。
那笑看得我心裡真悲傷。
我胡思亂想著,也許第一個提出不跟武將結親的文官根本不是怕皇帝,他隻是疼女兒。他知道武將上了戰場,能不能活著回來就得看老天,他不想讓自己的女兒提心吊膽地等,所以才想出這麼個借口。
我問嫂嫂後悔嗎?
嫂嫂搖搖頭:「跟了你哥我才知道軍人是什麼,若因為他們會死就後悔,那是一種褻瀆,我擔心,但我永遠不會阻止他。」
哥哥大約也懂嫂嫂吧,他沒說什麼對不起之類的話,隻抓緊一切時間,做了好多小木馬和小木劍,他說武藝這東西男孩女孩練了都有好處,就當是他這個父親陪在身邊了。
他還給嫂子留了一本厚厚的書,字寫得不好,但寓意很好,是他每次打了勝仗的心情,他在寬嫂嫂的心。
15
哥哥走的第二個月,嫂嫂生了,一個很可愛的小侄女,我們叫她遠安,願遠方的人平安。
嫂嫂依舊很忙,忙著管家,忙著照顧遠安,還忙著不停地開新鋪子,她賺了很多很多的錢,比哥哥當初給的金子還要多。
每一次朝廷募捐軍款,我們家都是捐得最多的,嫂嫂想,哪怕能讓哥哥的盔甲厚一點,劍利一點,活下來的希望大一點,那再辛苦也是值得的。
可戰爭真長啊,長到遠安三歲了,哥哥還是沒有回來。
我知道那一封封報平安的信已經按不住嫂嫂的心,她在偷偷地練騎馬,練得大腿鮮血淋漓了也不放棄。
她之所以還沒走,是為了我跟娘,哥哥不在,她覺得照顧好我們是她的責任。
小遠安生日那天,我把替嫂嫂收拾的行李遞給她, 驕傲地說:「嫂子, 你走吧, 我十七了,從你身上該學的都學會了, 你放心,不管是家裡還是生意, 我都會顧好的。」
嫂嫂抓著行李,隻猶豫了一會兒, 親了一口她睡熟的女兒,騎上馬就瀟灑地走了,可憐那晚的我還不知道, 生意好做, 找不到娘的小孩才是最難哄的。
可笑著笑著,娘就哭了。
「(月」託她的本事, 哥哥順利抓住了一個很重要的敵人, 為了換這個敵人回去, 他的國家籤署了向我朝納貢的協議。
再回家那天, 哥哥穿的是蟒袍,那是侯爺才能穿的衣服, 我的哥哥娶了個好老婆, 讓他這次的舍命,不僅賺到了官職, 還賺到了能世代相傳的榮陽侯爵位。
富貴沒什麼,娘隻是松了一口氣, 就算再上戰場,升了官有爵位的哥哥, 總不至於再去做前鋒吧?
闔家團圓的好日子,所有大人都笑得很開懷,隻除了黏在我腿邊的小遠安。
她五歲了,可還是忘不了睡一覺娘就不見了的那晚,睜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把嘴一翹, 哼一聲臉就轉過去, 就不給她爹娘瞧。
哥哥那麼要強的人,對著一個小人兒紅了眼,走時他閨女還在肚子裡, 再回來, 已經是個會跟他生氣的活生生的小娃娃了。
哄孩子這方面,嫂嫂舉手投了降, 哥哥真是太稀罕小遠安了, 要騎馬就給伸脖子駝上,要月亮就拎著她上屋頂,舉得高高的,讓她一邊伸手夠, 一邊笑得咯咯響。
月光灑在庭院裡,我們老宋家,一定會永遠這麼團團圓圓下去。
(全文完)